八十年代出生的這代人,無疑是幸運的,此時正值改革開放大潮風起雲湧之際,整個華夏大地猶如被春風吹拂過一般,充滿了勃勃生機與活力。困擾了國人多年的溫飽問題仿佛一夜之間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欣欣向榮、安居樂業的美好景象。
漫步於街頭巷尾,隨處可見天真無邪的孩童在盡情地嬉戲玩耍,耳畔不時傳來陣陣清脆悅耳的冰糖葫蘆的叫賣聲,這些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賣雜貨的小商販,我們通常親切地稱他為"貨郎擔"。他是孩子們最好的朋友,這些貨郎有年輕的,也有年長的,他們總是帶著和藹可親的笑容,彎下腰,笑眯眯地遞給孩子們一塊大白兔奶糖,孩子們則高高興興地把糖送給爺爺奶奶,然後從長輩那裡換來幾角幾分的零花錢,送給貨郎們,貨郎們也欣然接受,彎腰挑起膽子,搖起撥浪鼓,片刻間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去了。
在狹長的巷子旁邊,有一位身著破舊的中年男子正眯著雙眼吃力地敲打著鞋釘。儘管時間已過去大半,但他手頭的活兒卻依然堆積如山。
中年人身旁蹲著一個個頭不大的男孩,那孩子皮膚黝黑,一雙小手如抹了油般烏黑髮亮。此刻,他正將手指塞進嘴裡不停吮吸著,仿佛那指尖沾滿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佳肴。男孩緊緊依偎在地上,就像是被磁鐵牢牢吸附在地面一般,半截褲管沾滿了厚厚的塵土。湊近看時,可看到褲腿上那些塵土,粒粒分明、飽滿圓潤,仿佛和灰色的街道融為一體。
中年人正全神貫注地埋頭釘鞋,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仿佛除了手中的活計外,世間再無其他事物能引起他的注意。
遠處,一輛深綠色的吉普車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疾馳而過,留下一陣刺耳的鳴笛聲。剎那間,揚起的灰塵與沙粒如同一股黃色旋風,迅速瀰漫開來,將整個街巷都籠罩其中。原本乾淨的街道頓時變得一片渾濁,讓人無法看清前方的道路。
中年人慢慢抬起頭,試圖尋找那輛早已消失的吉普車,但眼前漫天飛舞的沙塵,如同沙塵暴一般瀰漫了他的雙眼。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咳嗽了幾聲,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試圖把剛才不小心吸進鼻子裡的塵土吐出來,更想把心中的不滿和怨氣也一併宣洩出去。
他一邊吐痰,一邊緊張地低下頭,雙手不停地拍打身旁客人的鞋子。他動作輕柔而嫻熟,生怕別人注意到什麼似的。每一次拍打鞋子的力度都恰到好處,既能清除鞋面上沾染的塵土,又不會引起身邊等待的客人反感。他全身心投入到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工作中,仿佛這雙鞋就是他最珍貴的藝術品,容不得有半點瑕疵或污點。
中年人名叫王德順,生於50年代。那個時代的人,似乎骨子裡都帶著膽怯和不安,對溫飽的嚮往,對飢餓的恐懼,讓他們只有彎下身子努力掙錢,不敢有半點停歇。遠處傳來清脆的下課鈴聲,時間已近中午,王德順的大兒子也即將放學。為了給孩子買雙新球鞋,這個月他多承擔了比平時多一倍的工作量,他從一牆之隔的修鞋工宋七那裡承接了30多雙鞋子。
宋七由於近期腰部受傷,不能久坐,便勉強答應將自己未修的鞋子轉交給王德順。臨了,還不忘嘟囔著罵一句:「便宜你了德子,掙錢不要命,累死你!」王德順聽到罵聲,無奈地笑了笑,他不在乎這些,只要能掙到錢,給孩子買雙新球鞋,讓他做什麼都可以。他抱起宋七的一大包鞋子,拖著瘦弱的身軀,腳下卻如同踩到彈簧一般,飛快地跑到他的修鞋攤上,他把鞋子一股腦放下,就蹲下繼續幹活了,這一坐下就是一上午。
直到他的大兒子放學呼喊他:「我的鞋呢?給我買的鞋買回來沒有?其他人都有,就我沒有!」王德順氣不打一處來,破口就罵:「滾遠一點,呼來喊去的!」王德順話剛出口,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為了掩飾他的失態,他故意把釘鞋的聲音弄得很大。但是還是被宋七聽到了,宋七就開始戲弄他:「怎麼大學生你也敢罵了?膽子不小,小心他以後不養活你!」王德順和宋七是同行,也是朋友,有時候更像是敵人。誰哪天掙得錢多了,就會眼紅嫉妒,互相嘲諷打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古今常理,市井小民之間更是如此。
王德順為自己有兩個兒子感到自豪,農村的說法是他家香火很旺,村里也沒人敢欺負他。他常跟人說:「嘿!說不定我家今後要出一個大學生嘞!」他這一生也就這樣 了,但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像他一樣,辛苦生活,他要拼盡全力供養出一個大學生。他的大兒子學習好,這讓王德順在同行面前總是有誇耀不完的資本。閒暇時間大家都擠兌他,讓他請客,理由就是他的孩子又考了第一名。他嘴裡說:「放心,要是下次再考第一,我一定請客。」但是,下次真考了第一名,他又反悔了,他臉上堆著笑,只是給同行們扔一支煙,無奈地說:「對不住各位了,掙錢難啊,還得給孩子交學費。」大家也不說什麼,本來都是嬉笑打鬧的話,誰又當真呢。
王德順的大兒子叫王鎖,鎖是鐵做的,能結實地守住他的「財產」,儘管他也沒有多少財產,當然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希望孩子身體能像鎖一樣結實健壯。王鎖9歲,身高也就像個5、6歲大的孩子,走起路來搖來晃去,沒有一個正形,碩大的書包左右搖擺,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個小矮人,滑稽可笑。村裡的年輕人都捉弄他,大聲喊他:「小矮子」!他就當沒有聽見一般,不搭理,也不生氣,這一點似乎遺傳了他父親的老實巴交的性格。
「王鎖是個好學生!」,老師們經常這樣在他父親面前這樣說,說他聽老師的話、懂事,學習也刻苦。事實上也是如此,對王鎖來說,他感覺自己天生就喜歡讀書學習,他對知識是渴望的。
課本中的故事讓他著迷,《王二小》、《神筆馬良》《董存瑞》,老師講的時候,他聽的很認真,有時會聽入迷,常常感覺自己像進入課本一般,後來王鎖聽語文老師說這種感覺叫聲臨其境。他最喜歡《神筆馬良》這篇課文,晚上睡不著,他就回想白天老師講課本里的神筆馬良的故事,想那支神筆,他想如果我也有那樣的筆該有多好。躺在床上,恍惚間他手裡真的出現了一支筆,他拿著這支筆畫來畫去,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隻筆畫什麼就會變成真實的物體,他對著神筆大聲說:「我想要吃一隻燒雞,快畫出來。」果然,一個香噴噴油紅紅的燒雞就擺在了桌子上。「這可真香啊!」,他拿了個雞腿就吃起來,又咸又香。轉眼間他又畫了個大飛機,飛機是如此之大,他站在飛機下面還沒有飛機的腿高,這可真神奇,他興奮極了,感到了無比的幸福。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幾聲呼喊聲:「王鎖!去學了,趕緊起床!」是父親的聲音,王鎖心咯噔了一下涼了很多,夢被吵醒,他滿心煩躁、怨恨,卻也無可奈何。也許是突如其來的驚嚇,讓他渾身癱軟,無奈還是趕緊穿好衣服上學。上學路上他一直在想,要是能在夢裡不出來,那該有多好啊,這種想法每天都儲存在他的小腦袋裡。
每周六是王鎖最開心的一天,因為上午上完課就可以過星期天了。上午是語文和數學,語文課上王鎖的心早就飛到了野外,那裡有很多的花和草,有潮濕的水塘,有跳來跳去的青蛙和癩蛤蟆,還有青青的長蛇,特別是那指頭大的白條魚和青灰色的小蝦。
他常常和小夥伴們用舊文具盒、石頭、乾柴支起一個「灶台」,用來炒白條魚和小蝦解饞,那真是別有一番情趣。為了實現他心中的大目標,下課後,他便開始籌劃,他和朋友們商量各自分工從自己家裡帶來油和鹽。趁著下課時間,他們悄悄地圍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經過一番交流,朋友們一拍即合。
周六下午,小河邊,水草旁的沙地上,幾個大石頭堆砌成的灶台,油煙四起,香氣飄飄,小魚在高溫的作用下,顏色由白變焦黃,小蝦由灰黑變金黃,玩伴們盡情地享受著這美味佳肴,那味道真是香飄萬里。長大後,當自己吃了很多山珍海味後,卻再也找不到小時候的味道,那味道真香。每每想起,感覺它並不遙遠,似乎在耳邊,在空中,在水塘,在漫無邊際的童年時光里,那是童年無拘無束的快樂。多少次王鎖在睡夢中他又回到了那個濕漉漉的河邊,躺在那帶著魚腥味、布滿魚鱗片的沙灘上,看著天邊燦爛的晚霞,那晚霞那麼紅,那麼亮,那麼耀眼。
小時候的王鎖還有一個神奇的物件,一把長命鎖,那是他爺爺在世時請街上的工匠用銅打磨而成的。他每天都戴著,母親用一根紅絨線穿著,王鎖帶著它跑跑來跑去,那個長命鎖也在他的胸前隨風搖擺。那條穿著長命鎖的紅線,其實也早已不再是紅線,隨著時間的推移,王鎖早把那根紅線變成了黑油線,絲毫見不到紅色的痕跡。王鎖並不喜歡這把鎖,因為每次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時,他們總是拉扯他的紅線,這條紅線讓他在打架和玩耍中總是處於被動。
後來,他就索性不戴了,把它扔在家裡。只有在母親催促和責罵下他才會戴上。王鎖很怕母親,因為母親有病,常年臥床,脾氣不大好,生氣時暴躁如雷,有時還會打他,並且是打他的頭。父親王德順看到後,不允許母親這樣做,和母親爭吵,也是父親和母親唯一一次爭吵,父親主要擔心打頭會讓孩子變傻,就考不上大學了。其實他母親也不是真想打他,只是母親有病內心煩躁。
母親是非常疼愛王鎖的。小時候,母親常抱他去外婆家,自己天天抱著王鎖,從不讓別人抱,怕抱不好摔了。親戚朋友都能感受到母親對王鎖的溺愛,然而,越是小心,意外往往總是在不經意間降臨。母親在外婆家做飯,王鎖翻身不小心從床上掉下來,額頭磕破了,上面留下了一個宛如包公頭上一樣的「月牙兒」。母親非常懊悔,長大後聽外婆說,母親還因為此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被外婆攔住了。外婆說,小孩子磕磕碰碰在所難免,磕磕碰碰才能長大,才能長得結實。後來,對於王鎖的弟弟,母親就沒那麼上心了。反倒,王鎖的弟弟長得結實又強壯。
後來要上學了,王鎖問起自己額頭上的傷疤,父親和母親笑著說他額頭上的傷是包青天的「月亮」,是有神奇的法力的,王鎖對此深信不疑,還悄悄告訴同學,驕傲的很呢。同學們不相信,都用手指去摳他的額頭,疼得他嗷嗷直叫,同學們都大笑起來。這時他才意識到,關於包公月牙的事情可能是假的。但他仍然堅信這是真的,因為電視劇里天天都在播放《包青天》,他也喜歡裡面的主題曲,天天放學時哼唱:「開封有個包青天,鐵面無私辨忠奸,江湖豪傑來相助,王朝和馬漢在身邊,鑽天鼠身輕如燕,徹地鼠是條好漢……」包拯是讓王鎖欽佩的人物,他欽佩的人物還有很多,大都是從書本和電視裡看的。
母親對王鎖來說是童年所有精神的寄託,童年的王鎖不明白,別人的母親可以下地幹活,只有母親天天躺在床上,日漸消瘦的臉龐和骨瘦如柴的雙腿讓王鎖不敢接近母親。可是母親卻總是想讓王鎖去她身邊,母親總是用無力和疲憊的眼神看著他,王鎖不知道這個眼神代表什麼?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那是一個母親害怕失去兒子的眼神,那個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害怕。王鎖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在父親不在家時,他總是給母親,端茶倒水。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也能按照母親的囑託,搬個凳子,踮起腳尖,趴在廚房的灶台上燒水做飯。這些事對於普通的家庭來說是不需要小孩子去做的,但是對於王鎖的母親,讓孩子做家務,也是無奈之舉。所以,王鎖從小就體會到了疾病的可怕和生活的艱辛。王鎖的童年因為母親的疾病而變的憂傷和痛苦,他多麼渴望一個健康的母親,可以對他噓寒問暖。
生活的就是這樣,它沒有如果,有的只是現實,好的,壞的,有時你都得接受,都得忍受,忍受到麻木,命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後來,母親還是去世了,在王鎖15歲那年。15歲一個少年,他才剛剛認識這個世界,茫然間,母親已經離去。對於親人的離世,他是痛苦的,這樣的痛苦感是在母親去世幾年後才逐漸在他心裡生根發芽的,並且持續了很多年無法忘懷,甚至影響終身。母親剛離開時,他只是感覺不適應,迷茫,肉體和心靈居無定所,但是沒有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就像人手被剛剛劃破的一瞬間是沒有直觀性的疼痛的,痛苦需要時間才能到達你的內心。隨著時間的推移,母親確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每每想起失去母親的現實,王鎖就感覺胸口像刀子劃拉一般,疼痛難忍。弟弟沒有這樣的感受,因為那時他還太小,心智沒有成熟。所以,人的痛苦,來自於你的成熟和對世界過分清晰地認知和感受。
對於父親王德順,王鎖在童年中沒有多少記憶,他天天除了釘鞋,偶爾也下地幹活。對於母親的離世,父親除了感到無能為力之外,性格也變得越發沉默。王鎖的童年因為母親生病,變得沒有安全感,他就像下雨天在狂風中搖曳的小樹,時刻都在搖搖欲墜,在與命運一起徘徊和掙扎中逐漸地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