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十二年。秋。
榮妃被貶,監於冷宮。
當時只有六歲的岑思卿,還未完全明白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只知,自己無法每日再與母親相見。而父皇,也拒絕與自己見面。
岑思卿只好苦求母親曾經的陪嫁婢女采玉,讓她帶自己去冷宮與母親相會。
「殿下,一會兒你可要跟緊了。千萬不要獨自跑開了。」采玉一邊為岑思卿系好披風,一邊叮囑道。
岑思卿點頭。稚嫩的臉上,滿是愁容,看得采玉不免心生憐惜。
於是,采玉握住了岑思卿的雙手,微笑著安慰他:「殿下莫怕,無論發生什麼事,采玉都會護著殿下的。」
在岑思卿的記憶中,這日晴好。
但宮牆之下儘是暗影。
岑思卿緊跟著采玉,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這綿延的陰影之下。
這是岑思卿第一次去冷宮,也是與母親分別一個月後的第一次見面。他迫不及待,卻又忐忑不安。
終於抵達冷宮。他們的腳步輕柔而謹慎,生怕驚擾了這片寧靜的禁地。
此時是正午,冷宮中只有一個小侍衛把守著。采玉打量四周,悄悄接近他,將一些銀兩和金首飾一併放入他的手中,買通了他的默許。
侍衛心知不妙,但還是收了下來,對兩人的行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冷宮內部幽暗而寂靜,只有微弱的日光透過稀疏的樹枝灑下。采玉牽著岑思卿走過幾間房間,小心尋找著榮妃的所在。房間裡的陳設破舊而淒涼,到處可見殘破的門窗和家具。
岑思卿從未見過如此破敗的景象,而且還是在皇宮之中。他仔細的跟著采玉的腳步,走過一間間陋敝之室,卻始終沒有尋到母親的身影。
偶然,岑思卿的目光穿過一扇半掩的房門,終於,看到坐在房間裡的母親。
六歲的他,喜悅溢於言表。
岑思卿剛要邁步朝母親跑去,突然門外響起一聲呼喊:「姑姑,仔細腳下!」接著,又聽見另一個低沉的聲音叱咄道:「別瞎嚷嚷!」
采玉臉色瞬間低沉,知道有人靠近。她立刻拉住岑思卿的手,將他帶到在冷宮的角落,在一扇破門板後匆忙地躲了起來。
岑思卿隨著采玉藏著,眼中透露出困惑與恐懼,但他懂得沉默,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岑思卿的心跳也愈發加速。
采玉看出了岑思卿的緊張,溫柔地撫摸著她他的頭髮,悄聲道:「殿下,不要怕。」
在冷宮的陰暗角落裡,兩人靜靜地等待著。
直到周圍恢復了平靜。
就在岑思卿以為一切都過去了,自己終於可以和母親見面了的時候,從一旁的屋子裡突兀地傳來了清脆地瓷器破碎的聲音,繼而又是桌椅碰撞落地的悶響。
岑思卿剛要起身,又被采玉拽住。
兩人繼續躲在牆角,只見剛才傳出動靜的房間裡,走出來了一個人。
那人肢體僵硬,倒退著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年紀較長的宮女。她彎著腰,似乎在艱難的拖動著一個十分沉重的東西。
片刻,被她拖拽的東西也顯露出了半個身子。
岑思卿瞪著眼睛,驚恐地看到,那人正是自己的母親,曾經的榮妃。
榮妃被人拖拽著往屋外去,她的脖子上纏著一條雪白的絲綢。
那宮女一手死死地拽著榮妃的衣領,一手緊緊的拉著那條白布的兩端,滿臉通紅,咬緊著牙。她腮幫子鼓脹,脖子和額頭上青筋爆出,拼了命的要將瘦弱的榮妃掣出屋子,去往那滿是枯葉的荒院。
在地上被拖拽的榮妃雖然拼死掙扎,可終究還是抵不過那宮女的力氣。只能任由兩隻腿胡亂地踢踹著,卻阻止不了即將發生的一切。
不一會兒,整個人都被拖出了房屋。
岑思卿見母親痛苦的在地上呻吟,想起身去幫忙。卻再次被采玉一把摟回了懷裡。
采玉一隻手緊抓著岑思卿的身體,另一隻手趕快捂住了岑思卿的嘴。
只可惜,她沒有生出多一隻手來,蒙住岑思卿的眼睛。
就在那個天高雲淡、微風徐徐的涼爽的午後,岑思卿親眼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在幾番痛苦的掙扎之後,被人活活勒死在了那凋零殆盡的院子裡。
她垂下來的頭,正如那院子裡開敗了的山茶花一樣,形容枯萎,沒有了任何的生氣。
* * *
「真是可笑!」三皇子看著岑思卿輕蔑的說道:「難道你天真的覺得,母后會容許一個妃子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嗎?她又會允許一個賤妃的兒子成為未來的儲君嗎?」
岑思卿臉色蒼白,眼眸中透出了無盡的哀思和傷心,握緊的雙拳在微微顫抖。
「這皇宮之內,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的名諱都為逸。」三皇子繼續說道:「翩翩只有你!叫思卿。呸!一聽便知你是個異類,叫人心裡不痛快。」
岑思卿眉心皺起,眼神中流轉著悲憤。
他不免又想起了小時候躺在母親懷中,母親幸福的笑著對自己說道:「思卿,意思就是你父皇每日都念著我們呢。」
岑思卿的名字曾是父母相愛的見證,然而,命運卻因此將他的母親引向了死亡的深淵。
岑思卿也想過,若自己生於尋常百姓之家,母親或許還活著,他們也可以是幸福的一家三口。然而,偏偏他誕生於帝王之家,註定承受要背負著這沉重的宿命。
岑思卿試圖壓制自己內心的悲憤,冷靜了片刻,用顫抖的聲音說道:「荒謬。那年你也不過九歲,又何來會知道這些?」
話雖如此,但岑思卿清楚,三皇子必定知道事情的真相。
因為,那日除了自己,便只有至今失蹤多年的采玉目睹了母親被殺的事實。宮中旁人,只知是榮妃畏罪自戕了。
除非,他便是兇手。
但岑思卿知道,三皇子不是兇手。既然如此,三皇子定是與兇手相關的人。
果不其然,三皇子失笑道:「對了。還有件事,差點忘記告訴你了。」
岑思卿抬頭,看向三皇子,眼神空洞,假裝自己毫不在乎的樣子。
「陷害榮妃的那些個施咒之物,是我放到她的寢殿裡的。為了不讓人輕易發現,我特意找了一個隱蔽的角落。」三皇子看著岑思卿,說完仰天大笑。
岑思卿雙眼瞪大,憤恨的淚水直接滴落。他先是痴笑了幾聲,想要掩飾自己並沒有落入設好的圈套中。但很快,他便漸漸笑容盡失,呼吸變得急促,胸腔起伏不定,難以掩飾自己的悲痛。
「你....你....」岑思卿腦子一片空白,只能反反覆覆的說著這一個字:「你!」
「對!就是我。」三皇子蹲在岑思卿面前,滿臉適意的看著岑思卿的眼睛,慢慢的繼續說道:「哦,不對。」
三皇子起身,佯裝糊塗,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腦門:」不對不對不對。你看看我,差點忘了。」
岑思卿咬緊牙關,雙眼緊緊跟隨著三皇子。
三皇子忽然轉身,笑著對岑思卿說:「除了我,還有你。」
「你說...什麼?」
岑思卿已經不知道,三皇子說的到底是為了戲弄和折磨他的謊言,還是那日真實發生的事情。
「我說。」三皇子再次靠近岑思卿,向著他右邊耳朵說道:「那日多虧了你,我才能輕鬆的將施咒之物放到了榮妃的寢殿內。我應該多謝你啊,七弟。」
岑思卿呼吸變得更加急促,連連搖頭道:「你說謊。我何時幫過你,將那污穢之物帶入過榮和宮?你在說謊!」
三皇子沒說話,只是看著岑思卿。
看著他逐漸慌亂的樣子,看著他想隱藏但是卻依然透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顫抖著的嘴還掛著未乾的血漬。無比滿足。
「七弟啊。你是真忘了還是假裝想不起來呀?」三皇子盯著岑思卿的眼睛說道:「無所謂,那本殿下便提醒你些許吧。」
三皇子神情淡定,語調平緩的將十年前的那日,仔仔細細的對岑思卿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