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夜色拉開帷幕,星星點點的燈光開始裝飾著這暗色的世界。
蟲鳴蛙叫聲給搖擺舞動的草葉伴著奏,遠處的汽笛聲輕輕敲開夜生活的信號燈,夜晚的世界依舊熱鬧喧譁。
高級病房裡,在醫生例行檢查完後,應顏拿了一包牛皮紙包著的藥粉,小心地分成兩份,裝了小半盆的稍微發燙的熱水,把其中一份藥粉倒進去攪開,端到床邊。
護工已經幫忙把張迎康換成了側躺的姿勢。
應顏把手伸進去試了一下藥水的溫度,點點頭:「嗯,溫度正好。」說完便坐在床邊,慢慢地將張迎康的雙手浸到了藥汁里。
「這是化淤通絡的藥,可以通經絡,讓血液流暢,多泡泡對你的身體很好。」
應顏一邊解釋一邊在藥汁里按摩著他的手指關節。
褐色渾濁的藥汁,散發著有些難聞的氣味,熱氣蒸騰,直撲鼻面,張迎康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靜靜地看著。
有種置身事外的冷漠與平靜。
按摩了一會,應顏突然一隻手跟張迎康的手十指相扣,扣到最底,掌心緊緊地貼實在一起,嚴絲合縫。
張迎康垂目看著扣在一起的兩隻手,看了大概幾秒,而後抬眼盯著應顏。
應顏的目光還專注在手上,頭也沒抬道:「來,我們試試五指用力撐開。」應顏說著用力扣住張迎康的手背,好讓他借力。
應顏的手小巧又微胖,掌心帶著軟軟的肉,但是力氣挺大,用力的時候,兩隻手掌便更加堅實地貼在一起。
溫熱,軟綿,還有力量。
張迎康突然皺眉,動了一下。
應顏正用另一隻手幫忙把他內扣的手指扳直,發現他在動,抬頭看了一眼,便看到他在皺眉。
「嗯?是不是痛了?」
應顏以為他不舒服了,便鬆開手:「那我們明天再試試,不著急,慢慢來。」
應顏把張迎康的手重新浸泡在藥汁里,讓他再泡一會。
張迎康盯了一會一直專心致志的應顏,垂下眼。
要泡腳的時候,沒等護工過來,應顏便直接掀開張迎康身上的薄被,給他蓋上毯子,一氣呵成的把人抱到了輪椅上。
「......」
「......」
剛走過來一半的護工瞪大眼上下掃著應顏的小身板。
張迎康先是驚愕,而後臉色一會青一會白。
應顏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張迎康:「我力氣大吧?我從小飯就吃的多,所以力氣一直很大,保證不會把你摔倒的。」
臉上充滿了驕傲。
張迎康的表情似乎更加精彩了。
後來張迎華知道了這個事,忍不住失笑。看來讓應顏做他弟弟的護工......應該是最明智的決定了,至少讓他弟弟看起來有了生氣。
冰塊,總歸熬不過熱火烈陽。
他真的死氣沉沉太久了。
漆黑的夜,安靜的夜晚,房間裡是散不掉的消毒水的味道,這是應顏住在醫院的第一個晚上。
為了尋找李叔,應顏昨天一天一夜幾乎都沒有休息過,可是現在躺在床上卻沒有絲毫困意。
腦子裡的每一根神經都保持著興奮的狀態。
應顏想著生活了十幾年的老城區,又想著房間外的人,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終於在茫茫人海里遇到他了,心裡卻還是總有種虛幻不踏實的感覺。
他變了很多很多。
她看他,從仰望,變成了低頭俯視。
令人好難受的改變。
又如車軲轆般翻滾了一會,應顏終於從床上坐了起來起,沉思兩秒後便光著腳下床,悄悄地走到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輕輕地打開門。
護工睡在另一個房間,每天夜裡會定時起來兩次,離現在還有很長時間。
應顏踮起腳尖,一顛一顛地走到病床邊。
頗有些半夜做賊的感覺。
病房裡只留了一盞夜燈,燈光很暗淡,屋裡影影綽綽,只能看個大概。
但是依舊能看到床上的人在安靜地睡著,呼吸平緩。
應顏先是檢查了一下尿袋,再輕輕地摸了摸被子裡的腳,之後便蹲靠在床邊、雙手托著腮靜靜地瞧著床上的人。
跟那時候一樣,她就喜歡這麼靜靜地看著他,什麼都不做,能痴呆呆地看上大半天。
真是越看越好看。
應顏想到以前的事忍不住彎了彎嘴角,雙眼亮晶晶的。
一會又皺皺鼻,如果......他能認出自己就更好了。
應顏鼓了鼓腮幫,目光不解,她看起來真的變化很大嗎?
就這麼想東想西地蹲了好一會,應顏覺得腿有些麻了,便雙手撐著床站起來,身體順勢前傾著,垂目低頭的時候,離他的臉很近。
應顏盯著他微側過來的臉頰,離得很近的清俊的眉眼,心突然間就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動起來。
此情此情,氣氛如此良好,要不……親他一下?他睡著了,不會知道的,就······輕輕一下?
可能夜色容易蠱惑人心,又帶給人勇氣,應顏朝另一間房間看了一眼,猶豫幾秒,終於傾著身體靠近,低下頭。
越靠越近。
應顏的雙手抓著床邊,眼睛緊緊盯著那一小片皮膚,身體越壓越低。
劇烈的心跳聲,稍稍急促的呼吸聲,一聲又一聲。
快貼上了。
應顏咽了咽有些乾的嗓子,開始屏住呼吸。
突然,床上的人睜開了眼。
就在只差一點的時候。
張迎康目光平靜地看著那雙賊亮賊亮的眼睛突然間變得呆滯。
「你在做什麼?」
聲音冷硬又清晰。
應顏一下子就聽出來了,他之前,或許根本就沒有睡著。
應顏的小腦筋開始迅速轉著,轉了一圈又一圈,最終也只能閉著眼倒打一耙了。
「你怎麼還沒睡?」
應顏直起身,皺著眉嚴肅道:「現在已經很晚了,只有早點睡、養足精力,明天才有力氣做復健,病人你要聽話,來,現在閉上眼,乖乖睡覺。」
應顏語氣帶哄,還有一臉遇到不配合病人時的無奈。
張迎康目光嘲諷,冷漠無情地開口:「再不醒,怕你的口水會滴下來。」
一點都沒給應顏台階下。
應顏:「......」
在張迎康瞭然又平靜的目光中,應顏終於臉帶薄紅地落荒而逃。
唉,臉皮還是沒練到家。
——
第二天,應顏便仿佛一切沒有發生一般,照常探了下張迎康額頭的溫度,再給他按摩了一下手臂跟手指,之後把床搖高了一點,讓他靠坐著。
「你稍微等一下。」
應顏說著進入了房間,從裡面拿出兩個木質的分指板,坐到床邊後分別將張迎康的兩隻手放進指槽里,綁好固定帶。
整個過程中,張迎康都很安靜,垂著眼,不知在想著什麼。
應顏抓著他的手時,還偷偷地瞄了瞄他的臉色,因為昨晚的事,怕他覺得自己現在是在占他便宜。
唉,果真美色誤人啊。
應顏趕緊拋開心裡的雜念。
「嗯......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要是覺得痛或是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說。」應顏看著張迎康被固定撐開的手指,認真道。
張迎康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進行康復訓練了,現在重新開始肯定會有所不適應,所以一定不能操之過急,要根據病人的接受度慢慢來。
張迎康只垂目看了一眼便移開,表情看不出任何痛苦不適。
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
應顏便走到床尾,開始給他的雙腿做牽伸。
牽伸鍛鍊可以防止發生攣縮,緩解疼痛,以及提高肌肉的興奮性。
這個是高位截癱病人每天都必需要做的鍛鍊。
應顏一邊認真做著牽伸一邊問道:「昨天晚上身體有痙攣嗎?」
聽到這,張迎康抬起目光盯著應顏,隔了一會才開口:「沒有。」
應顏點點頭,神色十分嚴肅正經。
嗯,這個時候的她,就只是一個康復理療師。
大概五分鐘位置,應顏手部的力量慢慢減弱,放下張迎康的腿,換另一邊。
全部結束後,應顏洗了洗手,把床搖平,跟護工一起幫他翻了一個身,之後一邊輕輕地給他拍背,一邊找話題跟他聊天,好來打破兩人之間若有若無的不自在。
嗯......可能只是她單方面。
「我覺得你姐姐真好,一開始我還認為她很強勢冷漠,一定不好相處,跟你簡直就是——咳,沒想到她的內心還挺溫柔,待人也很熱情。」
應顏聊到了家人。
這是一個伸腳邁過距離線的試探。
張迎華早上過來的時候確實特意詢問了應顏住在病房裡的情況,是否適應,或還缺不缺什麼,熱情又溫柔,真跟她冷漠的外表一點不符合。
「我現在覺得啊,她就是一隻包裹著堅硬外殼的蝸牛,外殼是防備,真正的內心是非常柔軟又細膩的。」
應顏吧吧嘴,在心裡收回她之前對張迎華的那些有些片面的看法。
人還是不能被事物的外表所矇騙。
就像他,披著冷漠的外殼。
背著身的張迎康聽著應顏對張迎華的評論,慢慢掀起眼,眼神沉靜又似乎帶著一抹嘲弄。
有點蠢。
他的姐姐,從來不會做多餘的事。
張迎康當然知道張迎華心裡抱著什麼心思,他阻攔不了,何況——
張迎康靜靜地垂下眼,睫毛根根清晰,將眼裡的淡淡波痕分割成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