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應顏言辭激烈地拒絕了張迎華無理的要求,不過當她回到病房,看著閉著眼靜靜入睡的張迎康,想到張迎華說的話里包含的意味,心還是突然就難過了起來。
人心不古,怎麼現在連親情都開始打起折了?
晚上值班醫生來查看了一下張迎康的情況,點點頭,示意沒問題了。
張迎康的狀態確實也好了很多,晚飯也多吃了一點。
應顏卻依舊陷入焦慮之中,賴在床邊死活不肯離開。
「你都這樣了,我能對你做什麼?你就讓我呆在這兒吧,我就看看你,什麼都不會做的。」
應顏委屈兮兮又可憐巴巴地看著張迎康。
張迎康看著應顏眼底淡淡的陰影,杏眼裡深深的擔心憂慮,很想開口說些什麼,最後卻又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無能為力,語言便顯得過於蒼白。
張迎康拍了拍床邊的空位,對著應顏道:「過來。」
應顏搖了搖頭,「我就趴在這裡就好。」
她怕不小心碰到他、壓到他。
現在張迎康在應顏的眼裡就是易碎的瓷娃娃,碰一下都怕會碎掉。
張迎康慢慢凝起眉看著應顏,聲音雖輕卻面色嚴肅道:「應顏,躺下來,睡覺。」
應顏看了看張迎康的臉色,嘴角一癟,垂著眼仿佛勉為其難道:「那好吧。」
之後迅速脫了鞋子爬上床,身體往床邊一靠,兩隻眼睜得大大的、緊緊地盯著張迎康。
「閉上眼。」
張迎康給應顏蓋上被子,手還在她身上輕輕地拍了起來。
很溫柔,很耐心。
慢慢的,應顏便把身體靠進了張迎康的懷裡,手還輕輕地摟著他的腰,眼眶又要紅了。
她覺得他變壞了,總是輕易就能惹得她想哭。
雖然這樣想著,應顏還是安心的氣息中慢慢地閉上了雙眼,疲憊的神經一根一根地舒展,很快呼吸便變得平緩下來。
此時,她一定是真的很累很累了。
張迎康的手依舊輕輕地拍著,直到慢慢沒了力氣,才終於停了下來。
張迎康低頭看向應顏,巴掌大的臉,瘦得下巴更尖了,臉上有著遮掩不住的疲憊,此時眉頭還在輕輕地皺著,仿佛連睡著都不能放鬆下來。
心,突然就像被刺了一下,猛地一下扎到了底。
還沒有流血,卻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徹骨的疼痛。
半夜到了護理的時間,護工開門走了出來,看到床上多出來的人依舊目不斜視,十分訓練有素。
張迎康聽到聲音便睜開眼,似乎一直都沒睡,朝男護工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過來。
非常輕微的動作,應顏卻突然猛地驚醒,一下子就坐了起來,雙眼還迷迷糊糊的,卻神色驚慌,「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了?」
「......」
張迎康盯著應顏看了好一會,才輕聲開口:「我沒事。」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緊繃與壓抑。
應顏眨巴眨眼,似乎有些清醒過來,看到好好地躺著的張迎康終於舒了一口氣,很快便又閉上眼縮進了他的懷裡,雙手還緊緊地抱著他的手。
在這之後,張迎康明顯感覺到應顏變得更粘人了。每次就算睡覺前讓她回自己的房間睡,也總會在半夜的時候偷偷地跑過來,可憐兮兮地縮在床邊。
張迎康有時候夜裡突然醒來,便看到應顏趴在床邊熟睡著,沉默了好久,卻只能動了動手指,把她叫醒。
他連把她抱上床都做不到。
......
一天夜裡的時候,張迎康似乎隱約聽到哭泣聲,等他從混亂的夢境中掙扎著睜開眼的時候,便看到趴在床邊的應顏正在靜靜地哭泣,眼淚已經淌了滿臉,連下面的被子都被浸濕了一塊印跡。
「應顏。」
張迎康神色一凜,連忙抬手碰了碰應顏。
應顏卻沒有清醒,反而往旁邊挪了挪身體,依舊閉著眼淌著眼,眉間滿是悲傷與痛苦。
張迎康又叫了兩聲,應顏還是沒有反應,他的手已經夠不到應顏了,只能雙手扶著床杆掙扎著撐起身體,只是撐到一半的時候手上便沒有了力氣,身體一沉,又跌回到了床上。
張迎康看著仿佛陷入夢魘中、表情十分難受的應顏,突然感到錐心的痛苦,胸口喘不了氣。
從沒有像這一刻這麼痛恨自己的身體。
正好張迎康的護理時間到了,護工的房間有了動靜,房門被輕輕打開,發出一聲響。
就那麼輕微的一聲「咔」,應顏便像是聽到了訊號般,猛地睜開眼,神色有些迷茫地看著臉色緊繃的張迎康。
「嗯?怎麼醒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應顏幾乎立刻就清醒了過來。
張迎康搖搖頭,臉色有些難看地朝男護工示意了一下,讓他回了房間。
「你剛剛,一直在哭。」
張迎康盯著應顏,一字一句道,神情很嚴肅,下顎也繃得緊緊的。
「啊?」
應顏顯然沒明白,歪了歪頭,似乎終於感覺到了臉上的濕意,伸手一抹,手上立刻濕漉漉的。
「咦?哪來的水。」
應顏有些摸不著頭腦,抬頭便看到張迎康依舊在緊盯著她,眼裡正死死壓抑著什麼。
應顏眨巴眨巴眼,好一會才開口:「真是我哭的?」
應顏擰眉想了想,卻怎麼都沒想起來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夢,只是似乎感覺很累很累。
「沒事,可能做噩夢了。」
應顏並沒有放在心上,看到張迎康的身體有些歪扭,趕緊幫他身體把身體弄平躺。
「是不是想要排尿?要幫你叫護工嗎?」
應顏看張迎康的臉色依舊不好看,唇線抿得平直,以為他想要方便了。
張迎康突然閉上眼,猛地把頭側向一邊,聲音很沉道:「不用,你回房間吧。」
「啊?怎麼了?」
應顏發覺了張迎康情緒上的不對,趕緊伸手想把他的臉轉回來。
「應顏!」
張迎康把頭壓進枕頭裡,突然叫了一聲,聲音又冷又堅硬,頭依舊死死壓低著。
好一會,張迎康似乎平靜了下來才繼續道:「你回房間吧,我累了。」
應顏鬆開手,呆呆地站立著,看著張迎康的側臉,默默得點了點頭:「好,那你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她覺得他肯定是生氣了。
張迎康沒回答,手指緊緊地蜷縮著,最終在沉默無聲中點了點頭。
像是雙方一起慢慢地鬆開了一根繃緊的皮筋。
應顏慢騰騰地回了自己房間,躺在床上卻怎麼都沒辦法入眠。
不同房間的兩個人,就這麼一直睜著眼到了天明。
天亮後,應顏對著鏡子咧了咧嘴角,聽到外面護工走來走去的聲音,立刻整理收拾了一下,迅速跑了出去。
張迎康現在已經能夠自己刷牙了,不過手指不靈活,握著牙刷柄的動作也顯得有些僵硬,嘴角、臉頰上到處都是被蹭上的白色泡沫。
聽到應顏跑出來的聲音,張迎康的動作似乎停了一瞬,只一會便又繼續低著頭刷牙,沒有看向應顏。
在張迎康刷完牙吐出嘴裡的泡沫時,應顏立刻殷勤地雙手遞上水杯,動作充滿討好與小心翼翼。
張迎康沉默著漱好口,之後又在《護工的照顧下吃了早飯。
等護工收拾好東西離開後,應顏立刻坐到床邊,一邊抓著張迎康的手輕輕地按摩起來,一邊嘴角揚著笑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節日嗎?」
張迎康似乎猜不出來,垂著眼沒說話。
應顏眨著眼笑嘻嘻道:「今天是冬至!你是不是忘記了?在我們那兒每年冬至的那天就會吃鮮奶麻薯,你肯定沒有吃過,可好吃可好吃了,就是用牛奶糯米粉、木薯粉還有玉米澱粉混合拌勻,再加些白糖跟黃油,最後放到鍋里煮成滑溜溜的樣子,就這樣撈出來蘸著黃豆粉吃。」
應顏咂咂嘴:「太香了。」
應顏說的是小時候在臨城的時候,那時候每年婆婆都會給她做鮮奶麻薯,她每次都可以吃好多好多,吃得小肚子都圓鼓鼓的了,還嚷著繼續要吃。
想到往事,應顏的眼裡充滿懷念,嘴裡還默默地吸溜了一下口水。
張迎康突然開口:「你的錢,掙夠了嗎?」
應顏一愣,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問話有些反應不過來。
「掙夠了的話,是不是就該走了?」
張迎康表情平靜道:「當初你說你很窮、很缺錢,讓我配合你,所以,現在你的錢掙夠了嗎?」
應顏依舊呆愣著,在臉上的笑容快要消失時又趕緊咧起嘴角、昂著小下巴看著張迎康,表情十分嬌俏道:「你好笨,我那是騙你的,我就是為了找你才來的。」
把話說的明明白白。
張迎康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完全掩蓋住了眼裡的神色,嘴角勾了勾:「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麼,可是現在,我不想再配合了。」
張迎康在應顏再要開口前直接打斷道,盯著她道:「當初你說,讓我配合你掙到錢,你幫助我讓我能夠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現在我想了想,似乎並沒有什麼想做的事了,所以,也就沒有繼續配合你的必要了。」
仿佛一句話,便把他們之間所有的感情都劃歸為了簡單的「配合」二字。
張迎康的態度很冷,應顏卻慢慢冷靜了下來,瞅了瞅張迎康的臉色後,突然雙手抓住他的手,輕輕拉到唇邊親了一口,有些可憐兮兮道:「好了好了,你別生氣了,都是我錯了好不好。」
即使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哪,還是立刻放低姿態、小心翼翼地去道歉,想著只要能讓他不生氣了就好。
他現在的樣子,令她很不安。
張迎康突然用力抽出了手,由於慣性,手甩在了床杆上發出「砰」的一聲。
應顏立刻一驚,張迎康卻像是沒有知覺般,冷著眉眼看著應顏:「你現在這麼不依不饒是在嫌錢不夠嗎?好,那你說吧,要多少,直接開個數,之後就不要再來糾纏不清了。」
這話有些傷人了,讓應顏連強裝的笑都快撐不起來,癟癟嘴,馬上就要哭。
張迎康冷漠地看著她,臉上看不到一絲起伏波動。
看到張迎康的樣子,應顏頓時便有些慌了,使勁搖著頭,又不安又委屈道:「你怎麼了?我不要錢,我就要你,你明明知道的,我一直都喜歡你。」
應顏死死咬著唇,突然很不想讓眼淚在這個時候掉下來。
即使她的心裡真的好委屈好委屈。
張迎康的目光里露出冷嘲:「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是否喜歡你?難道你忘了,如果不是你幾次三番地來提醒,我可能永遠都不會想起來你是誰。」
張迎康說的很平靜也很冷漠,讓人下意識地便相信了他的話。
應顏咬著唇還是忍住了眼淚,腦筋轉得很快,立馬又道:「那就算以前不喜歡,現在呢,只要你現在是喜歡的不就可以了嗎?」
不論過去怎麼樣,至少他現在喜歡她了,不是嗎?
愛得深的那一方,總是會更卑微一些。
可是,她不在乎。
她不覺得自己卑微,也不覺得委屈。
只要能在一起。
想到這,應顏立刻來了底氣,挺直了胸膛,目光灼灼地盯著張迎康。
張迎康臉上的嘲諷更甚:「我是癱子,身體沒有任何知覺,男人能做的、想做的事,一件都做不了,你覺得,我會喜歡你什麼?」
應顏睜大了眼,像是被問住了,表情呆呆的,好一會皺著眉頭想了一下,依舊堅持道:「你明明就喜歡我,你別想騙我,你就是喜歡我了。」
應顏只能咬住這一句話不停重複著,像是一直給增加自己底氣。
聽到這話,張迎康沒反駁,輕輕地掀動著密長的睫毛,嘴角突然勾起一道輕浮的弧度,雙眼緊盯著應顏一字一句地緩慢道:「你有沒有想過,像我們這種癱在床上的人,連想死都死不了的人,生活中能有什麼消遣呢?」
應顏似乎沒懂,抿緊了唇搖搖頭,她很不喜歡很不喜歡他現在的樣子。
陌生又尖銳,像是隨時都有可能亮出一根根傷人的尖刺。
張迎康看著應顏笑了一聲,聲音仿佛帶著惡意道:「既然玩不了女人的身體,那也就只能.....玩心了,是不是顯得更高級了?」
張迎康看著應顏捏緊的雙手似笑非笑道:「現在看來,我很成功。」
「所以,也就沒意思了。」
應顏瞪大眼死死地看著張迎康,憋著眼淚道咬牙狠狠道:「我不信,我才不信。」說完,眼淚還是沒忍住猛地滾落了下來。
一顆又一顆。
張迎康垂下視線,表情嘲弄道:「你這麼堅持,讓我不知道你是真愛上我了,還是,胃口更大了?說吧,想要多少錢,看在你『陪』了我這麼久的份上,我可以多開一點給你。五位數夠嗎?還是六位、七位數?你報個數吧,我對女人一向大方,何況你——」
「我討厭你。」
應顏突然大聲打斷,兩隻拳頭握得緊緊的,下一秒終於崩潰大哭,眼淚「吧嗒吧嗒」地直掉,在張迎康似嘲似諷的目光中猛地轉身就跑進了自己的房間。
應顏一邊哭,一邊把自己當初帶過來的大包拖出來,把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地塞進去,而後使勁往背上一背,晃蕩兩下,便咧著嘴哭嚎著朝外走去。
一直到出了門,身後都沒有任何挽留的聲音。
應顏頓時哭得更傷心了,聲音卻越來越小,只有心在不停地抽痛,眼淚更是不住地往下流。
「我、我討厭他,我再、再也不要看見他了,我、我可是堂堂的應氏傳人、人見人愛的小神醫,那麼多人都、都喜歡——」
應顏的哭聲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麼,立刻轉身便往回走。
錦旗,那兩面病人特意送給他的錦旗還掛在牆上呢,她全部都要帶走,什麼都不會留給他。
嗚嗚嗚······她太討厭他了。
應顏快速跑回到病房前,狠狠地撞開門,氣勢洶洶的。
下一秒,身形立刻便定住。
病床上的人一直側著臉看著門邊,表情似乎很平靜,眼裡卻流淌著淚水。
平靜,又悲傷。
應顏怔住了。
他,哭了·····
這是應顏第一次看到張迎康哭。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應顏手上的勁一松,身上的大包立刻「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張迎康早就反應了過來,立刻把頭轉過去。
可是應顏已經全看到了,應顏眨眨眼,立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猛地衝到床邊,狠狠地撲在了張迎康的身上,不停地問道:「你在哭是不是因為捨不得我?是不是?剛剛你說的所有的話是不是都是騙我的。」
張迎康死死地側著頭,把臉埋進枕頭裡,怎麼都不願意讓應顏看到。
應顏整個人都趴在了張迎康的身上,狠狠地抱著他的腦袋,硬是把他的臉移過來,嗷嗷哭道:「你都是在說謊對不對,其實你喜歡我,不願意讓我離開對不對?」
應顏貼得很近,能夠清清楚楚地看清那雙眼,看到那雙被淚水洗滌過的眼睛裡充滿了悲傷與絕望。
應顏立刻就心疼得不得了,一邊給他擦著眼淚,一邊嗚嗚道:「不要哭,不要哭,我不走,我不走,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
張迎康死死地咬著牙,眼淚還在往下流淌,卻一直靜默無聲。
應顏雙手抱住張迎康的臉頰,對上他的眼睛不停地哭問著:「你有沒有喜歡我,你有沒有喜歡我,告訴我,哪怕一點點,哪怕一點點都可以啊。」
張迎康被迫看著應顏,看到那雙清澈執著的雙眼,看著那一滴滴晶瑩的淚珠直往下掉落。
張迎康突然伸出手,猛地按住應顏的腦袋,狠狠地朝她的嘴唇啃咬上去。
很兇狠,又像是······很絕望。
應顏頓時覺得又疼、又澀,又甜。
最後,只剩下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