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08-23 16:53:16 作者: 蘇景閒
  祈言已經很習慣陸封寒的這個打扮,且經過這幾天的觀察,他腦子裡,還在「做飯」這一項後面,作了「難度等級:sss」的批註。

  祈言先於兩人開口:「我去樓上洗澡,可以吃飯了再叫我。」

  說完,不等陸封寒回答,逕自上了樓。

  樓下只剩陸封寒和文森特兩個人。

  單手解下灰格子圍裙,隨意搭在椅背上,陸封寒看向文森特:「怎麼找來的?」

  文森特毫不客氣地拉開餐椅坐下,「不是你讓我來的嗎?蒙格突然找到我,身後肯定有人指點。可因為前線大潰敗,他里外尷尬,少有人願意沾他的晦氣,更別說給他指路了。況且,就算指路,能明明白白指向我的機率,真不太大。」

  「所以?」

  「所以我起了疑心,特意查了查蒙格這幾天去了什麼地方、見了什麼人。發現,他清楚自己現在最好低調做人、不招人眼,於是安安分分,很少出去應酬交際。只除了祈家的慶祝宴。」

  不等陸封寒問,文森特就繼續道:「我確實是從祈家內部的監控錄像里找到你的,廢了我好大勁兒。不過,我奇怪的是,你跟蒙格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你是什麼時候讓他來找我的?」

  陸封寒眼神一動:「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文森特:「對啊,我從監控里看,你和蒙格一直都在大廳里,相隔很遠。」

  陸封寒不由往樓上看了一眼。

  他在假山後跟蒙格見面時,確實刻意避開了監控。但是,進出大廳,監控是避不開的,肯定會被拍到。

  可是現在,文森特卻說,監控中,他和蒙格一直都在大廳里。

  對於給自己當了三年副官的文森特,陸封寒很清楚他的能力,查監控這種小事,不會出錯。

  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特意篡改了監控錄像,還將他和蒙格離開大廳這一段,直接抹去了。

  心思已經轉了一圈,陸封寒面上卻絲毫不露,只道:「常年在勒托混的,都是人精。蒙格一直是中立黨,他心裡清楚,我拿順利升職跟他交換的,肯定不止一點軍方的消息。不過他毫不點破,只按照我說的,去找了你,一句多餘的都不問、不說。」

  「確實,單純的利益交換更加安全。」文森特盯著陸封寒看了十幾秒,到現在,才終於露出了一點「前任長官死而復生我很激動」的情緒來。

  他開玩笑:「前線傳消息回來後,我就覺得你肯定不會死。不過,在我的推測里,你不是手沒了就是腿沒了,或者獨眼、毀容,總歸——」

  「總歸不像現在這樣,完完整整像個人?還真是讓你失望了。」陸封寒笑容是一貫的散漫,眼神卻慢慢冷了下去,「要是我也死了,誰給死去的那些人,一個交代?」

  文森特陡然坐直:「真是陷阱?」

  陸封寒:「不然?」

  手捏成拳,文森特習慣性地敲了敲桌面:「還真是……前線大潰敗的消息傳回來,我就覺得不對勁。你帶隊支援失聯的先鋒部隊,先不說先鋒部隊為什麼會突然失聯,單說從躍遷點出來,立刻遭到敵軍的埋伏這點,就邏輯不通。」

  他彎著唇,卻沒什麼笑意,輕嘲:「什麼時候,前線軍用躍遷點的精準坐標,變成路邊隨便一個人都知道的常識了?這仗還能打?聯盟早八百年舉白旗算了。」

  文森特眼神愈發凌厲:「有叛徒或者內奸泄露了躍遷點的位置,是嗎。」

  跟文森特外露的情緒相比,陸封寒語氣極淡:「知道了,就不用問了。」

  文森特再次打量陸封寒,更加奇怪:「那你為什麼沒死?」

  知道陸封寒還活著的喜悅,這幾天下來,早不剩多少了。真見了人,他最好奇的就是,這人到底怎麼活下來的,竟然還從南十字大區前線到了勒托!

  陸封寒:「差點死了,被人救了。」

  「祈言?」

  「嗯。」陸封寒淡淡一笑,「腰都被打穿了。」

  文森特瞟了眼陸封寒的腰,探究:「真被打了個對穿?會影響某種功能嗎?」

  陸封寒眼神微凜。

  文森特連連擺手:「當我什麼屁都沒放,指揮,你繼續,繼續。」

  「我運氣好,被指揮艦爆炸造成的氣流推出很遠,恰好遇到了一處廢棄的補給中轉站,躲了進去。否則,不用等失血過多,宇宙射線就能要我的命。」


  「之後呢?」

  「之後在補給中轉站里,找到了沒電的醫療機器人、一堆過期了的藥物,以及一捆顏色都變了的繃帶,勉強纏了傷口。等了不知道多久,一艘民用運輸艦半路出了故障,臨時停靠過來。趁他們開艙出來修理,我悄悄藏了進去,就這麼回了勒托。」

  文森特聽完,驚訝挑眉:「這樣你都沒死?」

  陸封寒:「vi型治療艙里泡了三天,想死也難。」

  文森特皺了眉:「vi型?怎麼回事?」

  陸封寒想,我也挺想知道怎麼回事。

  vi型治療艙,是聯盟現今最為尖端的治療手段,只要人還有半口氣在,不管是斷手斷腳還是內臟全部損傷,都能治好。

  但同樣因為效果卓著,近乎起死回生,造價又格外昂貴,不能量產,僅有的產能,不針對民用,專供聯盟軍方。

  就他所知,全聯盟一共只有四台,全投放在戰事最激烈的前線。

  可他卻在祈言的臥室里,看見了第五台。

  見陸封寒不答,文森特猜測可能是軍方機密,不再追問。

  「那你現在準備怎麼辦?」

  「前線,懷斯坐上了代理指揮的位置,不過有埃里希在,應該掀不起多大風浪。反叛軍才進了一大步,不會貿然進攻,會原地修整一段時間。而這段時間裡,勒托必定會為著『遠征軍總指揮』的位置,爭得頭破血流。」

  「你暫時不準備回前線。」

  「對,我要是回去了,藏在暗處那些人,怎麼好光明正大地動手?況且,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往勒托來,一有什麼風吹草動,這裡人人都跟頭頂豎著天線似的,格外敏銳。勒托認識我這張臉的人也不多,行事很方便。」

  明白了陸封寒的打算,文森特想起進門時看見的情景:「我剛進來時,你在做飯?」

  「嗯,外面的不好吃,我照著菜譜試試看。」

  文森特腹誹:到底是誰在星艦上,寧願天天營養劑營養膏換著吃,也不願意多走幾步,把罐裝土豆泥加熱加熱?

  還嫌外面的不好吃,你陸指揮,什麼時候對生活品質的要求這麼高了?

  「你這次讓我來是?」

  陸封寒回答:「幫我查一個人。」

  「誰?」

  「現在頂了我位置的那個懷斯,懷斯·威爾。我想知道,兩年前將他調來遠征軍的,到底是誰。」

  一口應下,文森特又指指樓上。

  陸封寒明白他的意思,只簡短道:「不用查,不是敵人。」

  臨走前,文森特問陸封寒:「你差不多十年沒有回過勒托,這次回來,有沒有去天穹之鑽廣場看看?」

  「去那裡幹什麼?」

  「你爸的雕塑不是立在那兒嗎?」

  陸封寒手搭文森特肩上,把人推出去:「人都沒了,雕塑有什麼意義?看看我跟我老子哪裡長得像?」

  門重新關上,陸封寒轉身往裡走。

  他的父親陸鈞曾經是聯盟上將,母親也在軍方任文職。十一歲那年,他的父母陣亡前線,這之後,他一直接受軍方照顧。

  十五歲,他破格被第一軍校錄取,成為了第一軍校年紀最小的學生。又恰好是爭強好勝的年紀,叛逆心重,幾乎每天都在打架受傷。

  通常都是贏,有時候輸了,就會悄悄跑出學校,到天穹之鑽廣場,坐在陸鈞的雕塑前,絮絮叨叨地告狀。

  不過漸漸的,他就很少去了。

  告狀又怎麼樣,陸鈞又聽不見。

  除了他自己打架贏回來,沒別的人會幫他。

  陸封寒上樓去叫祈言吃午飯。

  廚房裡一團焦黑的半成品肯定是不能吃了,唯一的選擇就是,繼續吃放在保鮮盒裡的a套餐。

  祈言才換過衣服,發尖上似乎還浸著水,他吃了幾口,忽然問:「你怎麼了?」

  三分鐘裡,陸封寒一直在出神。

  陸封寒捏著筷子:「圖蘭學院是不是快開學了?」

  「對,還有半個月。」

  「你來勒托一個月,去過天穹之鑽廣場嗎?」


  「沒有。」祈言搖頭,又想起,「回來第一天,夏知揚來星港接我,開著懸浮車,在廣場外圍繞了一圈。」

  「那就是沒去過了。」陸封寒提議,「吃過飯,去一趟?」

  雖然很突然,但對陸封寒的提議,祈言向來沒什麼意見:「可以。」

  天穹之鑽廣場是勒托中心,作為勒托的標誌,常年有別的星球的人來參觀。不過因為面積大,倒不顯擁擠。

  將懸浮車放在停泊區,兩人往中心方向走。陸封寒問祈言:「知道『勒托』這個名字怎麼來的嗎?」

  祈言搖頭。

  陸封寒:「『勒托』源自地球時代的希臘神話,意為『養育者』,神話里,勒托是一位女神,生下了主管狩獵和生育的女神阿爾忒彌斯,以及主管光明和未來的太陽神阿波羅。第二次科技大爆發,人類突破地球的限制,到達星際,幾乎從『勒托』這個名字就能看出人類的野心——繁衍,征服,光明,未來。」

  「……勒托是人類新的!那時,所有人都在吶喊,人類註定向前,永不後退!」

  遠遠傳來高呼,祈言循著聲音望過去,見一處石台上站著兩個人,而人群在石台下圍了一大圈。

  「他們是誰?」

  陸封寒遠遠看了看,收回視線:「所謂的游吟詩人,據說是個傳統職業,興盛於地球歷十一世紀。這些人全聯盟到處跑,宣揚自己的政治見解以及思想,口號非常崇高,是『為了人類與理想』。」

  祈言沒見過,感興趣地近了幾步。

  高台上的年輕人正激昂澎湃:「……第三次科技大爆發後,我們迎來了科技繁榮的鼎盛時期。可是,不過短短一百多年,科技大毀滅!

  『科學的盡頭是神學』這句話,本就是出於人類的妄自尊大,竟將自己比作神!若不是人類自以為掌握了宇宙的鑰匙,急功近利,觸碰到了神之領域,聯盟怎麼會在這場科技浩劫中,無數行星爆炸,五分之三的人類死亡,曾經被人類征服的九個行政大區,五個都重新沉入宇宙永恆的黑暗?」

  祈言聽了一段:「這個人是反叛軍的擁護者?」

  「差不多吧,聯盟言論自由,就算在這個廣場上高呼聯盟必敗,軍方也不敢動手抓人。」

  陸封寒聽著覺得有趣,問祈言,「你覺得星曆143年發生的科技大毀滅,也是因為人類急功近利嗎?」

  祈言毫不猶豫地搖頭:「不管是地球歷還是星曆,科學進程都是一樣的。新的法則被發現,新的科學地基也會隨之建立起來,接下來,很多未知的領域、人類無法理解的範疇,會迎刃而解。從歷史上說,比如細胞學說,比如相對論。之後,無數科學家,就會在這塊新的地基上開疆拓土。」

  「只不過,第三次科技大爆發倚仗的基礎,本就是空洞的、極容易塌陷的。所以接下來的科技大毀滅,只是一個從開始便註定的事實,不存在所謂的『人挑戰神的權威』。」

  陸封寒遠遠看著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可是反叛軍就是以這一套理論,否定科學,鼓吹神學,蠱惑人心。還將所有的科學家,都視為瀆神者,以此為基礎,發布了所謂的黑榜。」

  祈言決定用沉默來表達對這套理論的不屑。

  看著祈言,陸封寒手突然有點癢,想戳戳這人的臉。

  不過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戳哭了怎麼辦?

  沒再將游吟詩人的演說聽下去,兩人經過噴泉與綠道,站在了雕塑群前。

  為聯盟做出過巨大貢獻的人,都會在這裡擁有一席之地,以供後人憑弔瞻仰。

  祈言一個個挨著看過去,視線停下,指了指:「你跟那個人同一個姓氏。」

  陸封寒順著他指的方向:「陸鈞?嗯,是挺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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