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2024-08-23 16:53:28 作者: 蘇景閒
  見陸封寒沒回答,文森特沒有繼續追問,又提了另一件事。

  「指揮,這幾天忙著打仗,我差點忘了懷斯還在審訊室關著,不過懷斯至今跟蚌殼似的,嘴閉得死緊,您看?」

  這倒是在陸封寒意料之中。

  他靠在椅背上:「閉不了多久,讓看守他的人聊聊這次又打贏了,再提兩句剛搶下來的軍工廠。」

  「陰險!所以指揮你這幾天都不搭理他,是想讓他認識到自己的情報可有可無,再讓他知道反叛軍被我們打得屁滾尿流,等反叛軍把他弄出去這種念頭是痴心妄想?」文森特越說越激動,「對對對,一槍崩了他,才是太便宜他了!就該讓他在審訊室里關著受受罪!」

  陸封寒想起去年這個時候,隨厄洛斯艦出躍遷通道時兜頭砸下的炸彈,通訊頻道里無數隻來得及示警便再無音訊的人,眼神凍著薄冰,嗓音依然清淡:「嗯,懷斯曾經以為自己掌握了遠征軍的權柄,可以玩弄無數人的生死,勾結反叛軍,認定聯盟一定會被顛覆。」

  文森特迅速接話:「沒什麼比深刻地認識到自己成為階下囚,生死握在別人手裡,每天擔驚受怕,還發現老東家一敗再敗更扎心的了!」

  不等陸封寒的命令,「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說完便切斷了通訊。

  四個小時後,審訊室傳來消息,懷斯要求與陸封寒當面談話,陸封寒拒絕,指了文森特過去。

  又過了半小時,文森特拿到了名單。

  陸封寒把龍夕雲叫了回來。

  特勤部隊的隊長龍夕雲依然一副聯盟欠他工資的陰沉模樣,甚至因為見了血,身上還多了幾分冷煞的氣息。

  他站定後行了個軍禮,等陸封寒下命令。

  「懷斯給出了一份名單,其中大部分都在我回來前的篩查中處理了,漏網之魚我已經發到了你的個人終端。你動靜輕點兒,別給他們互相溝通的機會,把這些人帶走後,單獨關押,讓每個人都把自己知道的上線、下線、同夥寫出來。都寫完後,相互對照,告訴他們,故意隱瞞的人擊斃,全數揭發的人立功。」

  龍夕雲眉梢到眼尾的位置,斜斜劃著名一道傷疤,襯得眼神很兇——明明以聯盟的醫療技術,傷口通常都不會留疤,就算留了,也能祛疤無痕。

  他聽明白了陸封寒的意思:「囚徒困境?」

  「對,他們不會完全信任彼此,會更傾向於盡己所知揭發同夥,而不是同時隱瞞。」陸封寒手指敲在桌面上,聲音很沉,「我心中對懷斯提供的名單存疑,這種方法費工夫一點,不過能查漏補缺,也避免冤枉無辜。」

  陸封寒直視龍夕雲,「交給你辦。」

  跟隨陸封寒幾年,龍夕雲清楚陸封寒這種標準的叢林野獸,決不允許自己的地盤裡存在沾了「別的」氣味的人。更別說還背叛並禍及人命。

  他話不多:「是!」

  陸封寒頷首:「儘快,最好在下場戰事之前。」

  龍夕雲敬了個軍禮,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指揮室。

  祈言坐在角落的沙發上,目睹了陸封寒作為遠征軍總指揮的日常。

  無數通訊被破軍不斷接入,通常不存在間隔,前一段通訊談完里斯本星戰線的布防,後一段通訊立刻轉場到技術部聽工作匯報、做指示。

  祈言原本只分心注意著對方的動靜,沒多久,不由停了手上的事情,左手撐著下巴,歪在沙發里,靜靜看著陸封寒。

  現在的陸封寒,跟他記憶中在勒托的陸封寒有一點區別。

  在勒托的陸封寒,每一天的生活都非常簡單且規律。而作為總指揮的陸封寒,需要考慮如何用最少的人布最長最嚴密的防線,需要反思剛結束的戰事,以在下一場仗中縮小傷亡率,需要分析戰局,推算敵方將領手中還有多少兵多少炮……

  祈言任何一個細微的角度都不願錯過,想將這個人的每一面都記下來。

  等通訊切斷,陸封寒抬眼就見祈言正看著自己發呆,他不由笑起來:「回神了。」

  祈言眨眨眼:「什麼?」

  見他整個人罩在自己的外套里,陸封寒起身走近,捏了捏祈言的臉頰:「該回去睡覺了。」

  祈言坐久了,雙腿微麻,起身時下意識抓了陸封寒的手臂才站穩。星艦上晝夜之分不明顯,對時間更是失去了敏感性,祈言聞言看了個人終端,才發現已經快凌晨四點了。


  他回答陸封寒的話:「好。」

  陸封寒不由開口:「不要我說什麼都回答『好』,會吃虧的。」

  「好。」祈言答完,頓了頓,又解釋,「我不想拒絕你。」

  他又試圖分析這種心理,最後只得出一個不算結論的結論,「我潛意識裡不願拒絕。」

  陸封寒唇角噙著的笑意倏然加深。

  心裡清楚,祈言說的話都是在單純地分析問題、闡述結論,但陸封寒依然有種飲下了一杯甜酒的錯覺。

  祈言回到房間,洗漱完準備睡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減藥了的原因,心中有些許不安,完全沒有睡意。乾脆拉開虛擬屏,把這幾天生出的凌亂無章的想法寫下來。

  隔了兩個小時,他覺得自己不該這麼黏人,但仍忍不住問破軍:「將軍現在在幹什麼?」

  「在指揮室開會。五分鐘前,龍夕雲先生向將軍遞交了一份名單,隨後,將軍召集了幾位艦長商議。」

  破軍盡職盡責地轉達陸封寒的話,「將軍不知道您還沒睡,囑咐說,您醒來後將進行第二次減藥,不要害怕,沒關係。」

  聽見「害怕」這個詞,祈言有幾秒的怔忡。

  陸封寒很清楚,他已經失去了情緒,當然也不會感到「害怕」。

  可陸封寒依然會叮囑他,別怕,沒關係。

  注意力再無法集中,祈言發了會兒呆,下床出了房間。

  他住的地方在總指揮休息室隔壁,開門出去時,外面一個人也沒有。祈言想起什麼,問破軍:「葉裴和蒙德里安在指揮艦上嗎?」

  「在,他們正在技術部旁邊的休息室里吃早餐,您是要去找您的朋友嗎?」

  祈言點了頭。

  蒙德里安看見祈言,有些驚喜,原本懶洋洋趴在桌面上的葉裴反應更誇張一點,騰一下站起來,笑容燦爛:「祈言,你怎麼過來了!」又連忙問祈言想不想吃什麼。

  陸封寒覺得他太瘦了,監督他吃三餐監督得很盡心,祈言把「營養劑」三個字咽回去,「我要一份套餐。」

  葉裴在點餐的儀器上按了按,沒多久,祈言要的套餐就被送了過來。

  三個人圍坐同一張桌子,葉裴看看祈言,又看看蒙德里安,眼神明亮:「特別像回到了圖蘭學院!」她用勺子戳了戳盤子底,「不對,也有不像的,比如整個遠征軍,第一軍校畢業生真的太多了,來來往往全是河對面學校的人!」

  如果說圖蘭學院向聯盟各處輸送高素質人才,那麼,第一軍校幾乎是口對口對接軍方。例如遠征軍中高層軍官里,曾在第一軍校上學的人占了近半數。

  葉裴又指了指自己眼下的青影:「昨天晚上被瘋狂的上司押著進行了一晚上的頭腦風暴,以前不懂事,現在才知道,傅教授在研究組裡布置的那些任務,簡直輕鬆到爆!」

  祈言吃了一口套餐里的米飯:「熬夜是因為從反叛軍軍工廠運回來的新式武器?」

  見祈言知道,蒙德里安解釋:「是的。指揮下了命令,十三個小時內,將新武器徹底弄清楚,所以昨晚技術部全員熬夜。我和葉裴現在輪換出來吃早飯,吃完回去繼續。」

  葉裴小聲道:「不過我覺得,就算指揮不下這個命令,按照我們部長軍工科研狂魔的屬性,肯定也會押著我們熬夜!」

  蒙德里安深以為然。

  葉裴又道:「雖然任務強度很大,上司很瘋,不對,技術部所有人都很瘋很拼命,危險係數還高,但我其實挺喜歡在遠征軍的。」

  她嗓音弱下去兩分,「雖然做不了太多事,但會有種……我在為聯盟所有人的明天儘自己最大努力的感覺。」

  說完,葉裴又覺得自己好像矯情了,有點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麼的,最近每次睡覺前,總忍不住想這些問題。」

  她歪著頭看看認真吃飯的祈言,覺得祈言跟從前好像沒什麼變化,又不由地自語,「也不知道在勒托的人現在怎麼樣了。」

  夏知揚從外觀黑漆漆的懸浮車上下來,大步走進家門,沙發上,他媽媽正在看新聞。

  往沙發上一坐,夏知揚伸手撈了一個紅色霧果在手裡拋了拋,瞥了眼新聞畫面:「這些新聞太沒意思了,只敢說說哪裡下了雨,哪裡天氣好,別的半個字不敢提。」

  說完,他沉默下來。

  不止新聞不敢提別的,連普通的聊天,大家也對許多詞彙諱莫如深,因為他們不能確定,是否有一雙眼睛、一對耳朵正監視著他們。


  就像反叛軍派了老師進圖蘭學院,給所有人講神學課程,還往規章里加條例,一旦神學課分數b等以下,就會被開除圖蘭學籍。

  所有學生都覺得不可理喻,政治不得干涉學術,但這條規矩依舊頒布施行了。

  而曾經高聲反對開設這門課程的學生,已經很久沒有消息。

  夏知揚咬了一口霧果,沒嘗出什麼滋味,甚至還有淡淡的苦。

  成立日那天,他說服了父母離開勒托,但半路上,他的父親認為,如果反叛軍真的占領了勒托,他們一走了之,倒是能保全自身,但那些走不了的為夏家產業工作的人,則會面臨困境。

  最終,一家人達成一致,留在勒托。

  事實證明,他父親做下的決定是正確的。雖然現在的生活像被封去了五感,死水一樣,但有他父親這根主心骨在,即使反叛軍當政,夏家的產業依然沒有倒塌,那些為夏家工作的人,也能得到穩定的薪酬支撐生活。

  夏夫人見夏知揚有些心不在焉,小聲說了句:「有新消息了。」

  夏知揚猛地回神,捏著只咬了一口的霧果,甚至有些緊張:「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他父母有隱秘的信息渠道,在反叛軍全面封鎖的情況下,能時不時地拿到一些外面的消息。

  像頭頂遮天蔽日的巨石被破開一絲縫隙,能於窒息中透兩口氣。

  夏夫人將兩張紙遞給夏知揚看。

  夏知揚接過來,發現是《勒托日報》的紙質版,以前只看過電子版,再看紙質,有些不習慣。

  但只讀完標題,夏知揚就顧不得習慣不習慣了。

  他快速將內容掃完,捏著紙張的手指收緊,又仔仔細細地從頭將每個字慎重看過去。

  「贏了?」

  夏夫人眼睛有些紅,細聲細氣地回答:「贏了,連著兩場仗都打贏了,戰線已經推到了里斯本星。」

  他媽媽會無顧忌地跟說這些話,明顯是家裡開了能暫時擾亂監聽的波段,短時間內說話能自由一點。

  夏知揚張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長時間以來的壓制,讓他比以前沉默了許多。可這個時刻,他總想說點什麼話,來來去去,最後只說了四個字:「贏了就好。」

  夏夫人點點頭,「你爸爸得到的消息,遠征軍總指揮死而復生,有他在,前線能抵擋住。聶將軍在奧丁星,已經跟霍奇金正面抗衡。」

  她幾番心緒交織,「總會越來越好、越來越有希望的。」

  夏知揚也點頭:對。「

  夏夫人又囑咐:「在學校,有些課程好好學,認真上課,像教你信神的課,大致敷衍過去就可以了。」

  夏知揚剛聽完打了勝仗的消息,心情好了不少,語調也有了從前的兩分輕鬆:「知道,您放心,我沒那麼輕易被忽悠,我的偶像可是y神!」

  無數光年外,如群山般的星艦於宇宙中靜靜漂浮。

  葉裴和蒙德里安吃完早飯後,又急急忙忙地離開了。祈言按照減量吃完藥,原路返回自己的房間。

  走到門前時,他遲疑幾秒,腳步轉了個方向,站到了隔壁房間的門前。

  破軍提醒:「將軍還在指揮室,沒有回來。」

  祈言看著面前緊閉的門,想起陸封寒在給他剪指甲那次,就將進出的權限給他了。

  嘗試著掃了一下個人終端,「嗒」的一聲,門開了。

  祈言沒有貿然進去,而是問破軍:「我在他不在的時候擅自進去,將軍會不會生氣?」

  情緒的缺失,讓祈言有時候無法把握分寸。他不確定什麼樣的行為讓人開心,什麼樣的行為會惹人厭煩。

  破軍回答:「將軍不會生氣。按照人類的社交準則,擅自進出別人的房間,房間主人會惱怒。但將軍允許您隨時進入,而且您對將軍來說,不一樣。」

  祈言覺得可能是減藥了的原因,他心底生出某種隱約的渴望,促使著他。

  輕輕推開門,房間裡的燈亮了起來。

  陸封寒的房間陳設不多,上一次進來,祈言就已經全部記住了,但他依然觀察得認真。

  衣櫃櫃門是半透明的,裡面掛著幾件遠征軍的制式襯衫和外套。旁邊是設置有淋浴的衛生間,角落放有清潔衣物的淨衣箱。辦公桌上懸浮的虛擬屏跟上次不一樣,正處於休眠狀態。


  很整潔。

  就像住在勒托那棟房子時,陸封寒的臥室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

  床頭枕頭擺放得規整,邊沿搭著一件襯衣。祈言照著記憶中的位置,坐到了灰色床單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裡是陸封寒的私人空間,裡面充斥著他生活的痕跡,祈言只是坐著,便慢慢產生了朦朧的睡意。

  陸封寒上午八點過收到洛倫茲關於反叛軍新型武器的反饋,又拉著幾個艦長開了一輪會,等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回到房間時,已是上午九點。

  進門時,他低著頭,批覆了兩份後勤部遞上來的文件,又收到文森特發來的消息,說定遠號已經召回來了。

  等反手關上門,陸封寒才發現,房間裡的燈沒有像往常一樣自動亮起,依然漆黑一片,室內溫度似乎也比平時高。

  他手動按了開關。

  燈光亮起的瞬間,陸封寒一眼就看見,在自己的床上,有人正蜷縮著腿,懷裡抱著一件他的制式襯衣,睡得很熟。

  沒有蓋被子,顯出的身形清瘦,因著姿勢,一截冷白色的纖細腳踝露了出來,白得晃眼。

  破軍用弱光在空氣中顯示了一行字。

  陸封寒看完——

  祈言回房間後一直睡不著,到了我的房間後,才犯困睡著了?

  讓破軍將燈光調暗,陸封寒放輕腳步走到床邊,單膝跪在地板上,手指輕輕碰了碰祈言的側臉。

  平整的軍褲在膝彎處有了褶皺。

  沒想到祈言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眼神還有些惺忪:「你回來了?」

  「吵醒你了?」陸封寒嗓音極緩,「嗯,我回來了。」

  祈言想起自己睡在陸封寒床上,不由想解釋,卻又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

  陸封寒看出來,眼神透出笑:「剛剛睡著了?」

  祈言「嗯」了一聲,猶帶初醒的鼻音。

  因為隔得很近,他恍惚間,不由又陷在了面前這個人熟悉的氣息中,從骨子裡透出一種踏實和心安。

  單薄的眼皮又垂了垂,瞌睡深了半分。

  「我不會不高興,你想什麼時候來我房間,睡覺,別的,都可以。」陸封寒看著他抱在懷裡的屬於自己的襯衣,忽地有些嫉妒。

  「好。」祈言大腦難得混沌,睡意席捲,無意識地拉住了陸封寒放在床邊的衣袖。

  心中壓制的某根炫被驚動,陸封寒原本對自己的耐心頗為自信,堅信自己可以等到祈言找回情緒。

  但這一刻,陸封寒實在是忍不了了。

  衣料窸窣,空氣溫軟的房間裡,陸封寒反手將祈言拉著他袖口的手壓在掌下,傾身低頭,在祈言唇角處落下極輕的一吻。

  如夏夜的泉水邊,蜻蜓點水而過。

  掠奪的本性盡數收斂,溫柔而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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