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2024-08-23 16:53:35 作者: 蘇景閒
  在地球歷時代,曾有一種說法叫作「龐加萊回歸」,指一個粒子在經歷漫長的時間後,必然能回到無限接近初始的狀態。

  有人將它論述為,在一段足夠長的時間裡,世界會回歸到現在的模樣,交叉的命運軌跡會再次相交。

  祈言回想起抵達勒托的第一天,在那處居民區樓下,當他在弱光下看見重傷昏迷的陸封寒時,驚覺——

  這是否便是,遇見過的人,終究會以另一種方式再次相遇?

  捏著陸封寒衣服上的一粒紐扣,祈言問:「將軍當時為什麼會出現在那棟居民樓下面?」

  「我潛入一艘運輸艦從前線回到勒托,又順勢上了他們的分裝運輸車離開星港,到達終點前下了車,險險沒被發現。

  那時我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了,可能是附近的環境陌生,唯獨潛意識裡對那個地方存有熟悉感。」

  陸封寒沒有問祈言當時為什麼在,不用猜測也能想到。

  又心疼了,陸封寒親了親祈言的頭髮,繼而吻到他的眼皮,仿佛是隔著不可逆轉的時空,去安慰那個回到勒托後,獨自站在居民樓下,被回憶和情緒浪潮般席捲的祈言。

  隨著遠征軍的接連取勝,劃入聯盟版圖的星域不斷擴大,巡視布防的艦隊比以前多花了兩三天才回到新的駐地。

  從舷窗朝外望,被恆星點綴的黑色帷幕下,大片的星艦匯聚成灰色洪流,浩浩蕩蕩,百川歸海一般逐漸併入、融合。

  指揮室的金屬門朝兩側滑開,梅捷琳身上穿著作戰服,身形高挑,緊瘦的長腿大步邁開,軍靴在地面踏出聲響:「維因他們不在駐地,沒人在耳邊碎碎叨叨,我怎麼耳朵還清淨地不習慣了?」

  明顯直接從新兵訓練場過來,她隨手將特殊材質的護腕「啪」一聲扔在會議桌上,摸了摸下巴:「難道我是受虐體質?不對,我沒看出自己有這潛質啊!」

  陸封寒掀起眼皮看了她,見她得意的神情都要藏不住了,沒搭腔。

  這時,剛回來的維因和龍夕雲走進來,梅捷琳立刻開口道:「哎,寂寞的根源,大概是我成為遠征軍首富的快樂,必須要由窮鬼來加倍襯托吧!」

  她還故意朝維因擠擠眼,「你說對嗎,維因艦長?」

  維因腳步一頓,心中悲憤,反覆問自己,我到底為什麼要回來?在外面巡視不好嗎?不跟梅捷琳碰面不好嗎?

  看吧,回來立刻就遭到了梅捷琳的正面攻擊!

  你要成遠征軍首富了很了不起嗎?

  啊?

  好吧,確實很了不起。

  鑑於往後的日子裡,沒了三年工資的自己或許要吃嗟來之食了,維因決定忍一忍,於是沉默地拉開了椅子坐下。

  防止遠征軍高層出現內訌,陸封寒適時開口:「巡視結果如何?」

  杜尚先開口:「沒出什麼意外。我帶著人去反叛軍幾個軍團的駐地溜達了一圈,把殘兵清剿乾淨了。該炸的炸,該轟的轟,絕對沒給他們留下任何有生力量。查獲的物資,我留了兩成,別的都已經在後勤部登記入庫。」

  維因第二個開口:「一路順利,布防圖已經傳回來了,路上遇見十幾二十波逃兵,順手解決了。還遇到了兩撥跟孤兒似的海盜,順便也揍了。」

  他問了句,「指揮,反叛軍對星際海盜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合作不像合作,後來到底狼狽為奸沒有說不清,也不像徹底撕破了臉。反叛軍是準備解決了聯盟,然後消滅海盜?」

  「不會。反叛軍不會消滅星際海盜,反而會留著。」陸封寒坐在椅子裡,坐姿跟「端正」兩個字毫不沾邊,他語速不急不緩,「要是以後聯盟沒了,反叛軍統一星域,至少幾十年內,單靠『神』和『洗腦』是沒辦法快速將所有人心收攏的。」

  龍夕雲立刻就懂了:「所以會留著星際海盜?」

  「不僅會留著,還會暗地裡支持,讓星際海盜發展壯大。你們想,當平民遭受星際海盜的騷擾和攻擊——」

  維因立即接話:「反叛軍就會是平民的保護傘和依靠!」

  「沒錯。對於富人來說也是一樣。當他們的商船隨時都有可能被星際海盜襲擊,那麼,擁有強大武力的反叛軍就會是他們的依靠。到時候,即使情感上尚不能接受,但離接受那一天也不遠了。」

  陸封寒眉目疏淡,「那時,星際海盜就是粘合劑。」

  梅捷琳翹著的腳尖點了點地:「就跟現在遠征軍於聯盟的意義一樣?」


  她又擺擺手,「我順著你說的瞎想的,我的特長只有打仗,讓我說哪裡用雷射炮哪裡派殲擊艦我會,分析局勢就算了。」

  陸封寒頷首:「差不多。聯盟在成立日當天臉都被踩爛了,離心和對政體的懷疑不少,但遠征軍沒滅,勝利就會在明天。從這個角度看,遠征軍確實是現在的聯盟的粘合劑,確保民心、版圖和希望不散。」

  梅捷琳:「所以聯盟現在大方地跟什麼似的,新兵、星艦、物資、彈藥、一運輸艦一運輸艦地源源不斷往前線運?」

  「是。」陸封寒表示肯定,「這是傾全聯盟之力,把在成立日當天被反叛軍踩成碎片的尊嚴、信心、凝聚力,一一重新撿回來。」

  指揮室里有一瞬的安靜。

  這個擔子不可謂不沉重,但在座的人,數年來一直都肩負著勝敗和無數人的生死,倒沒覺得有什麼扛不住。

  梅捷琳接著匯報:「我操練新兵,把他們練得沒那麼弱了,好歹敵人的炮轟過來,不會再嚇得手腳打顫,連扳操縱杆緊急轉向都做不到。他們存活率提高了,別的只能靠他們自己鍛鍊積累。」

  換了一邊腿翹著,「我手下的副艦長巡視布防也很順利,基本經歷跟平寧號差不多,能說得上特殊的只有那個天然蟲洞。」

  陸封寒記憶力很好:「你把公主切剪瘸那次,發現的那個隱藏在小行星帶里的天然蟲洞?」

  「指揮,公主切剪瘸了這種事,其實可以不用再提了!」梅捷琳沒好氣,又正經回答問題,「對,就是那個,我上次離開前,採用的常規處理,放了記錄儀和標記器在裡面。副艦長這次路過時看了看,說從數據來看,那個蟲洞很穩定,就是不知道通向哪裡。」

  手指在桌面敲了兩下,陸封寒思忖後吩咐:「數據繼續記錄,隨時跟技術部聯繫。」

  梅捷琳揚揚眉:「沒問題!」

  聯盟航道現在使用的躍遷通道分為兩種。一種是進行了人工干預的天然蟲洞,靠技術維持其穩定性。另一種是在科技大毀滅之前,利用力量強大到超越聯盟科技水準的空間源開拓的人工蟲洞。

  當然,自空間源發生疊態坍縮後,人類失去這一利器,人工蟲洞的數量再未增加過。聯盟近年來增加的新航道,都是勘探隊滿宇宙漂,一個一個找出來的天然蟲洞。

  陸封寒的想法很實際——要是這個天然蟲洞確定穩定,就可以派人驗證另一側的出口位於什麼地方,能給聯盟開出一條新航道也說不定。

  艦長輪著匯報完後,文森特在虛擬屏上展示了《勒托日報》的頭版:「信息很多,知道你們懶得看,我簡單概括一下。」

  「第一是,抓了不少反叛軍投來的暗樁,審幾個牽出一大片,挖出了一個情報網,中間遇見信仰神的狂熱者,出現過自殺或者自爆的情況,不過都沒出什麼大事。

  第二是,捕風、蜃樓、機動躍遷被奧丁方面用在了戰場上。反叛軍各軍團都放了小一半艦隊在中央行政區,不過全被打殘了,聶將軍已經陸續奪回了提亞馬特星、安努星、伊亞星、馬其頓星以及三個空間站、兩個太空堡壘,外加十三顆礦星。」

  梅捷琳話里嫌棄明顯:「反叛軍這操作有點迷,為什麼非要分解自己的戰力,從前線抽一半兵力到中央行政區去杵著?」

  陸封寒回答簡潔:「兩邊的利益都想沾,前線和中央行政區都放不了手,各軍團間沒有信任,怕自己吃了虧。」

  文森特繼續道:「第三是,一直在勒托充當反叛軍發言人的霍奇金,對就是那個老不死,在公開演講的時候被人刺殺了,重傷,立刻進了治療艙。」

  陸封寒眉心一皺:「刺殺的人是誰?」

  「一個年輕的學生,差點被擊斃,被聯盟藏在勒托的人救下來送走了,沒死。」

  文森特嘆氣,「不過這導致勒托的管控更加嚴格,例如圖蘭學院,神學課程量翻了倍,學生鬧罷課沒用。據說圖蘭學院內網交流區現在最火的,是教人如何在神學課上睡覺不被發現,每次考試則會有學神提供考試重點,確保預習一晚上,全員成績都能考過,不會被為難。」

  說到這裡,文森特停了停,語氣複雜:「情搜部門收到圖蘭學生秘密傳出的信息,說不用太過擔憂,他們會在監控稍微鬆懈的晚上,學習自己該學習的知識。」

  龍夕雲接話,每個字都發音清晰:「心中的信念不可丟棄,對真理的追逐亦不可半途停止。」

  這是圖蘭學院被槍殺的三位教授說過的話。

  而今,他們的學生們將這句話貫徹得很好。

  空氣微微一澀。

  梅捷琳被光粒子槍打中都沒哼過一聲,偏偏在龍夕雲複述這句話後,覺得喉口微痛,低低罵了句「真他媽不是東西。」

  文森特調整了語氣:「河對面的第一軍校,在秘書長和聶將軍離開勒托時,學校臨時舉行了一個畢業典禮,宣誓完後,全校學生幾乎都跟著聶將軍走了。

  匆忙奔赴戰場前,據說因為擔心前線軍需不夠,那幫學生把學校差不多都搬空了,射擊練習場裡連一顆子彈都找不到,營養劑更是一滴不剩,還真是貫徹了』勤儉節約『是美德。」

  他開頭幾個字的語氣尚顯輕鬆,但說到後面,心裡卻沉得像壓了塊巨石。

  若非情勢所迫,怎麼輪的上學生脫下校服、換上軍裝?

  即使是軍校的學生。

  他們應該像自己和大多數人一樣,有一段完整的校園生活作為記憶,在畢業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通過畢業考試,再在畢業典禮上一起宣誓,以骨為刃,以血為盾,僅為聯盟,一往無前。

  陸封寒截斷快凝滯了的氣氛:「等他們回學校上課時,按照教授和教官的性子,搬走的東西,就算只剩子彈殼,都會讓他們如數還回去,畢竟,學校窮,沒餘糧。」

  氣氛驟緩。

  開完會,陸封寒靠在椅背上,緩了緩緊繃的精神,問破軍:「祈言還在設備室?」

  破軍立刻回答:「是的,首席認為中控系統的自我修復能力還不夠全面,因此正在調整星艦中控系統。」

  「嗯,」陸封寒抓起搭在一旁的外套,準備去設備室外等祈言。

  一路上,破軍絮絮叨叨地跟陸封寒說自己看書後的讀後感:「書上說,人類的身體每分鐘會脫落兩萬五千個外皮細胞,這樣是否可以理解為,人類每時每刻都在化作塵土?這樣的想法感傷而浪漫!」

  陸封寒極為敷衍地回應:「對。」

  「人類真是神奇的種族,人類的大拇指與同為靈長目的大猩猩相比,多了三塊肌肉,因為這三塊肌肉,人類可以使用工具,和猩猩走上了不同的進化過程。」

  陸封寒心裡這麼想,也這麼說了:「破軍,你話為什麼這麼多?」

  「將軍,我不得不提醒您,這是您親自選的。首席曾問您,您喜歡話多的人工智慧還是話少的,您的答案是『話多一點的』。」破軍思索片刻,「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陸封寒想,你可能不太清楚「一點」到底是個什麼概念。另外,自我形容還挺精準。

  到設備室外面時,陸封寒只等了幾分鐘門就開了。

  踏出門的祈言捏了捏眉心,像是有感應一般,突然朝一個方向看去。一個人影映入眼裡,他的眸光微亮,腳步加快:「將軍?」

  陸封寒握了來人的手,果不其然,透著一股涼意,他嘴裡應道:「來接你下班。」

  如果將太空換著行星,指揮艦換做地面,那麼,他們真的仿佛聯盟某個角落裡最普通的兩個人。

  「我看了看中控系統,有方案了,兩三天應該能修補完成。」在通道不算明亮的光線下,祈言五官清雋,像一絲絲淡墨自宣紙透出,讓人一眼看過,視線便忍不住停留。

  陸封寒緊了緊握著的手:「指甲長了。」

  祈言期待:「將軍給我剪?」

  陸封寒在這些小事上從不會說不:「嗯,我給你剪。」

  確實也像他在勒托時想的那樣,替祈言剪指甲,變成了一個長期開展的業務。

  洗過澡後,祈言裹著黑色睡袍坐在陸封寒腿上,手被對方托在手裡。

  陸封寒意態疏懶,下巴擱在祈言肩窩處,剪得很細緻。

  他每每看到祈言的手,總覺得這是一件藝術品,線條比例精確,骨節勻稱,讓人忍不住放在掌心把玩。

  祈言垂眼看著自己的指尖,見弧度平滑:「我指甲長得有點太快了,三天前將軍才給我剪過。」

  陸封寒眼神不動,糾正他:「記錯了,上一次剪指甲是在六天前。」

  祈言點點頭,想是自己混淆了,轉念又問:「為什麼將軍這麼堅定,是我記錯了,而不是你記錯了?我的記憶力比你要好。」

  「因為我是你的將軍。」陸封寒語氣淡淡,卻毫無動搖。


  祈言固執追問:「為什麼?」

  陸封寒停下手裡的動作,將祈言的幾根手指一起握在自己掌心裡:「哪裡有這麼多為什麼?」

  對上懷裡人清凌的目光,又無奈解釋,「每天睡覺前,我都會把當天發生的和你有關的事全部回憶一遍,分門別類。相較而言,對關於你的這些小事,我記憶力很好,大腦里可能專門分出了一個區來儲存。」

  他仔細思索,想概括自己的記憶方法,但很快發現,「不自覺地就都記住了。」

  不存在什麼方法。

  這種「不自覺」地去記憶,已經融入了他的本能。

  陸封寒不是一個在意細節的人,每天領著艦隊來來去去,案桌上永遠有堆積的文件和事務。

  但,他是聯盟的准將,更是祈言的將軍。

  剪完指甲,陸封寒加班批後勤部臨時遞上來的文件。

  奧丁遣來一艘軍用運輸艦,全是物資,順便還送來了一艘全新的主艦,聶懷霆將命名權給了陸封寒。

  金屬筆懸在虛擬屏上,陸封寒轉眼問在旁邊安靜看書的祈言:「新送來了一艘主艦,要叫什麼名字?」

  「我來取名嗎?」祈言認真想了想,「伊什塔爾?古地球時代,巴比倫神話里的戰神,伊什塔爾歸來時,春天也會隨之到來。」

  陸封寒很清楚祈言取名的短板,聽見這個名字還有兩分驚訝。將其輸入系統「那就用這個名字了。」

  批完文件,確定沒有疏漏,陸封寒關閉了虛擬屏幕,見祈言還在看書:「在看什麼?」

  「一篇語言學論文,研究地球時代人類的語言表達模式。裡面講到含蓄的表達方式時,舉例說,地球時代,兩人在夜晚散步時,一方想表達愛意,可能會說,『今晚月色很美。』這個研究很有趣。」

  祈言好奇抬頭,「將軍,如果是同樣的場景,你會不會這麼說?」

  「不會。」陸封寒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言辭篤定,「因為月色在我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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