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同一時間,在他們不遠處的帳篷之中,與蘇傑相對而坐的劉啟忽然沒來由地微微一笑,隨後啜了一口清茶。
蘇傑卻無法表現的如此輕鬆,「抱歉,族人不太懂事,還望——劉師弟勿怪。」
劉啟緩緩搖頭,臉上依舊掛著雲淡風輕的微笑,似有些漫不經心的開口說道:
「無妨,不過看起來,蘇師兄日後還需再辛苦些,接受自雲端跌落的現實,對一般人而言,可沒那麼容易,然而現在的蘇家,可經不起,再一次沉重的打擊了。」
蘇傑眼眸低垂,看不出心中所想,聲音低啞著開口說道:「我會注意。」
劉啟聞言輕笑出聲,「那自然最好。」
隨後,二人便不再言語,靜靜品茶。
劉啟心中感慨更甚,若初識之時,蘇傑便如現在這般,或許,他們能成為摯友也說不定,可現在,終究不再可能。
二人只隔著一方石桌,卻猶如被天塹鴻溝所阻,蘇南,畢竟命喪劉啟之手,一塊墳冢,就這般橫亘在二人中間,難以跨越。
直至崔巍掀開帳篷走了進來,才打破了這長久的沉寂,他並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走到蘇傑身後站定。
劉啟見狀,眉頭不可察的跳動一下。
蘇傑則是將手上茶杯輕輕放下,「劉師弟,你先前所要求的事,已經辦妥,不知下一步,你要?」
劉啟起身,面對前方,目不斜視,卻忽然說了句不相干的話。
「師兄,我承認自己會有私心,但我,也見過開國皇帝,因此,縱然不能為友,我也不希望,成為永生的假想之敵。」
蘇傑無比平靜地咽下一口唾沫,臉色卻沒有絲毫變化,同樣面對前方,目不斜視。
倒是他身後的崔巍,神情有些不自然。
話音落地,劉啟便邁步而出,沒有片刻頓足,同時,不咸不淡地留下一句。
「退遠點。」
蘇傑終於有了反應,瞪大眼睛,一臉震驚駭然,卻只能抓住劉啟最後一瞬的背影。
然而,也只是背影。
劉啟挾風踏空,向著界林飛速衝去。
他自然看得出蘇傑的試探,而他,也已經給出了自己的回應。
他相信,現在的蘇傑聽得懂。
至於選擇——
則要看蘇傑自己,當他做出了選擇,劉啟,也就做出了選擇。
……
再次來到西臨界林,重遊故地,劉啟的心中也是頗為感慨,畢竟上次來時,差點就沒能全須全尾地脫身離去。
他輕嘆一聲,隨後,拋卻腦中的雜亂思緒,專心張開神魂之網,避開「視野」中的眾多靈緣魔獸,試圖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內圈中心區域。
不多時,他尋到一處僻靜之地,便當即止步,不再向前。
隨後伸出右手,握住胸前玉佩,浩瀚精純的靈緣瘋狂湧入其中。
「吼!!!」
玉佩剛剛放光,便聽到自界林的最深處,傳來一聲震天虎吼,虎吼威勢攝人心魄,但劉啟卻興奮地難以抑制嘴角的微笑。
他已經做好了昏死過去的準備,所以當血肉顫慄的感覺自軀體深處傳來之時,他沒有絲毫抵抗,就這麼理所當然地昏死過去。
而界林內的所有靈緣魔獸,不管多麼強大,都無一倖免,無非強撐的時間,是一息,還是三息的差別,但最終的結果,都是一翻白眼,便昏死過去。
而此刻,界林之外,率領眾人撤出半城距離的蘇傑正站立高空,死死地盯著,在天際顯出輪廓的界林。
忽然,一股無比澎湃的氣浪自界林之中傳來,他離得這麼遠,卻依舊被波及!
他臉色驟變,倏忽蒼白,當即從高空跌落,「砰」地一聲栽倒在地。
他艱難爬起,望向眼前空無一物的遠方,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的驚慌失措。
他該如何形容?
那是刻在身體骨血里的恐懼,魔音灌耳,在瞬間便完全攫取了他的心神。
他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慌亂與茫然充斥著他的內心,以至於,任何反抗的想法,都無法生出。
可明明,這吼聲傳到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麼真正的殺傷之力。
但,還是讓他狼狽至此。
這,才更讓他感到後怕與痛苦。
他眼神微微渙散,口中喃喃:「那位存在,究竟,有多強?」
就在恍惚之際,他卻忽然想到,他尚且如此,何況族內其他子弟呢?那些族中的老幼弱小,此刻,又該有多麼害怕?
更別說,他還沒在場主持大局。
人心惶惶,已經是可以預見的必然。
蘇傑想到這,眼神中的迷茫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往無前的堅毅。
他沉默地拍去衣服上沾染的塵土,長舒一口氣,隨後轉身,步履堅定地朝向蘇家眾人所在之處走去。
……
劉啟悠悠轉醒,迷迷糊糊地坐起。
睜開雙眼,便被一顆碩大無比的虎頭擠滿整個視野,腦海中映出白虎全身,依舊是如雪般純淨潔白的毛髮。
劉啟立刻被驚醒,慌忙起身,無比鄭重地躬身行禮:「白虎前輩。」
「何事?」
這悶雷般的聲音在劉啟耳邊炸響,雖然震得他頭腦昏沉,但這莫名且詭異的熟悉感,卻讓他心中無比安定。
「前輩,我此行前來,是想求問天地囚籠的困局真相。」
「你上次問的時候,我便說過,這問題,我沒法給你回答,回去吧。」
聽到白虎這般答覆,劉啟並不意外,這早便在他的預料之中,但他沒有直接放棄,轉身離去,而是硬著頭皮,硬咬著牙開口:
「我相信,封鎖此界天地並非前輩本意,雖然我不明白前輩為何如此做,但我相信,前輩既然作此選擇,自有深意。」
白虎如琥珀般晶瑩的銳利之眼頓時閃過一絲異樣波動,但立刻,又被冷冽的野性光芒蓋過。
劉啟注意到了,卻渾然不覺地繼續自顧自開口:
「可是前輩,您舉動的深意我不得而知,但我卻知道——
生活在此界之中的悠悠眾生,得知身陷天地囹圄,背負修行詛咒之時,是何等絕望,卻又是何等倔強。
此方天地有缺,即便是最長壽的修行之人,也不過三百年壽命。
可一代代薪火傳承,至今,尋找破除囚籠之路,已綿延兩千年而不絕。
如今,更是傳到了我這個方外之人的手上,我既承其諾,總要,盡力一試。」
劉啟說到最後,竟是灑脫一笑。
「為什麼?」白虎忽然開口。
「什麼?」劉啟一愣。
「為什麼,一定要破除此界之限?」
這問題,午夜夢回時也曾困擾過劉啟,就像音魔曾說過的一樣,大家就這樣被困住,也沒什麼不好。
為何,一定要想著打破天地囚籠呢?
後來經歷種種,見過兩千年前的五位前輩,見過上官儀,見過蘇南,見過南宮問,他終於有些明白了,所以,他才答應了南宮問死前的最後請求。
他想過,並且已然明白,所以此刻不再猶豫,答案脫口而出,「恐懼,真相。」
「恐懼?真相?」虎頭微偏,顯得極為疑惑,劉啟此言,的確令祂不解。
「既然知道,就不能視而不見。
因為未知的恐懼,實在太大。
不知道因何,也不知道因誰。
從出生開始,便被困在此界之中。
懷揣著對另一片星空的期待,終身——
飽嘗囚徒的人生。
這又如何,做得到呢?
明知是假,便要求真,如是而已。
其實真相本身,便已經,是理由。」
虎獸晃了晃腦袋,低沉的聲音再度響起,「可你終究,不是此界此人。」
劉啟聞言淡淡一笑。
「其實,我已經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