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原本是個太湖邊上小漁村裡的書生,打小聰慧,三歲識千字,五歲解四書。家中雖窮,不墜青雲之志。十五歲長成那年,他以自學成才的身份參加了縣裡的「發解試」,考取頭名,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縣狀元。拿到「解狀」之後,整個家族都因為他的存在而榮耀,全村百姓都出走家門為他慶祝。
就在他意氣風發之時,愛情也悄然降臨。
當地名流張渚,一直有著愛才之名,每年都會資助一些有真才實學的窮苦讀書人。畢就在被資助之列。
張渚之女張氏,和畢的年齡差不多,兩人有一天在後院碰見,便一見如故,互相移不開眼睛。
和眾多才子佳人一樣,張氏偷偷給婢女花娘說了,花娘從中牽線搭橋,讓畢和張氏走到了一起。他們一起賞過上元花燈,一起吃過社日村集上的流水席,一起在七夕那天私自拜過天地、祭過星辰,一起挽手規划過共同的未來。
轉眼間,省試將至,張渚見女兒也不小了,便決定榜下捉婿,為女兒擇一門好親事。張氏聽了,又哭又鬧,只是不肯。
可在畢聽來,這簡直是天賜的良機。自己一介窮酸書生,想要迎娶富家千金,唯有仕途登科,別無他途。他安慰張氏,自己一定可以以真才實學,省試奪魁,親自去提親。
現實是冰冷的,張氏的激烈反抗並非沒有道理的。發榜那天,畢呆呆地站在榜下,找了很久。
「呸,早聽說『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不曾想他們會這樣明目張胆!」榜下落第書生們並無頹色,反倒是個個義憤填膺。
「我不服!我要上告朝廷,徹查省試!」
「徹查省試!」
「反對公卷!」
畢只一心讀書,全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待人群烏泱著前往州府抗議時,他跟著隊伍,才聽出個大概來。
原來,這大唐科舉取仕制度雖然已近成熟,但在地方上,也滋生了很多新的腐敗。門閥貴族為了維持門第、傳承官爵,大肆弄虛作假、賄賂考官。他們會將自家子弟的詩文捲軸直接呈給尚書省,同時給予某種經濟或者政治上的方便,這叫做納省卷,又稱為「公卷。」
同時,一些沒有背景的考生,會向達官貴人私自呈送詩文,以求功名,這叫做「行卷。」
而大唐進士科還允許「公薦」和「通榜」,主考官員有著很大的自由裁量權,所以地方省試明碼標價、公然索賄早已屢見不鮮。
畢沒有繼續跟著抗議的隊伍,他的心徹底涼了。
別說「公卷」、「行卷」了,他就連一日果腹之餐,都只能過午不食。家裡所給的盤纏,早已消耗殆盡。
很快,張氏終究還是沒能抵得過阿耶的威脅,嫁予了當科進士,兩家富貴相當,風光無限。
畢沒有死心,他每天都會去那進士的府外,想要看看張氏過得怎麼樣了。
終於,這一天,他剛剛爬上牆頭,便看見了張氏。因為綠竹掩映,他分辨不出,張氏是在捧心垂淚,還是在院中尋常賞花。
「你是何人!」
他被這一聲厲喝嚇得狠狠跌在地上。
「又是你這臭乞丐!」
「宛晴!宛晴!我在這裡!」
「什麼?我家夫人未出閣時的名諱豈是你能喊的?」
那惡僕喊來一幫人,將他一頓好打。
傷痕累累的畢,從此之後便成了這天底下最污濁惡臭的乞丐中的一員。他對張氏別無幻想,只想了此殘生,去下一世投個公卿之家罷了。
可麻繩專挑細處斷。
又是一年上元時節,進士老爺帶家眷來太湖邊看燈。
畢跟著一群老乞丐,便跪行在達官貴胄之間,搖尾乞食。
「郎君,是你!」
人群之中,只看了一眼,張氏便認出了他。
「宛晴!宛晴!宛晴!你別走!」
「哪來的乞丐,亂棍趕走!」進士道。
「不不,宛晴認得我!宛晴認得我!宛晴,求你說句話啊!」
張氏抱著孩子,看著畢滿地亂爬躲避棍棒的模樣,終究還是冷冷地說了句:「錯了,我不認得他。」
畢不再躲避了,他渾身的血冷了。
曾經山盟海誓,才子佳人,早已是過眼煙雲。
曾經那個天縱神童,意氣書生,也成了窮途乞丐。
他兇狠地環視著這樣的人間,他要牢牢記得他所歷經的苦難,他要變得強大,要復此血仇。
「還敢把眼珠子瞪得這麼凶?反了你個狗乞丐」
進士罵了一句,一群惡僕像是得到了命令般,終於下起了死手。不知誰抄起木棍,便往畢的眼窩捅去。
「啊!」
雙目失明、四肢殘疾的畢,就像一攤爛肉,在一座小小的荒廟之中等死。
死之前,他對那殘破的泥胎佛像發了個毒願。
畢的肉身,怨氣太重,被地府阻在門外,不得已,成了遊魂。經過日夜苦修,遊魂化作厲鬼,厲鬼變作凶妖,法力大增。
再次回到人間時,畢一夜之間便殺光了進士全家,就連張氏腹中懷上的第二個孩子,也未放過。
畢開始吃這太湖之濱一切懷才不遇的書生、愛而不得的男女,他們的怨念最重,對畢的功力也進益最多。漸漸的,畢已經成了令自己都恐懼的怨靈,他的惡已經徹底得不受控制。
而作為回報,他得到了永生。
他開始無休止地膨脹,直到他的身軀,填滿了整個太湖,沿岸的村莊、州縣,全都被溢出的湖水淹沒,百姓流離失所,死傷過半。
畢此時才覺得無比暢快。
眾生皆苦,人間何異於地獄。他要變得更大,更強,將整個大唐埋沒在自己這座不斷繁殖的眼珠巨山之中,讓那世襲罔替的王侯將相,也都嘗嘗凡人絕望的滋味。
他仿佛已經觸碰到頭頂越來越迫近的星辰,吞下了萬古不滅的太陽,和無邊無際的銀河。
他現在腹中的能量,越積越多,只待最後整個人間重歸沉寂,他再爆裂開來,重新造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
「畢!」
這個聲音,有些耳熟。
不可能。太湖之濱,已成隔世;花眷流年,不復今生。
「畢,我是宛晴。」
恍恍惚惚間,他仿佛又有了實實在在的人身。
面前,是那張氏身邊的婢女花娘。
花娘掩嘴笑道:「痴子,我家姊姊問你,可有興趣,辰時賞花。」
畢還未答,花娘便低頭笑著走遠了。
不遠處,繁花叢里,張氏團扇遮面,像是在那裡等了一輩子那樣長。
「宛晴?」
畢,已經很久很久沒說出這兩個字了。
團扇輕移,香風襲人,宛若當年初見之時。
「不,不,不,不可能,你不是宛晴,你不是宛晴!」畢流下淚來,殘存的不堪記憶點點滴滴一起湧上心頭,他拒絕和過去和解。
終於,他大吼一聲,將眼前的宛晴,連帶著整個幻境,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