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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

2024-08-23 18:12:42 作者: 尾魚
  前頭的馬二嘎正上台階,聽到「辰字頭」三個字,不覺放慢腳步:在湘西,辰字頭意指「辰州符一派的」,箇中高手尤為擅長畫符制符,他覺得,也許可以向這個人請教一下。

  帖子沒問題,沈萬古同樣把人往裡請,又朝大路看看,確信一時半會不會再來客,這才一屁股坐下,正要繼續擺忽孟千姿的事,沈邦說了句:「你守著,我去找孟助理匯報情況。」

  沈萬古莫名:「匯報什麼情況?」

  沈邦把開了屏的ipad朝他臉前一戳。

  是張中年男人的大照片,照片下方接一塊白色-區域,是個人介紹。

  沈萬古默念:「李長年,1969年生,三石寨條頭坡人……」

  他倒吸一口涼氣。

  看明白了,重要的不是個人介紹,而是那張照片,跟剛剛過去的那個,能是一個人嗎?

  沈邦冷笑:「真當我們是做事隨便、好糊弄的山巴佬呢,搞張帖子來就能冒名頂替?我要讓這行騙的孫子曉得曉得,今兒個是犯到哪個爺爺頭上來了。」

  ***

  本來昨晚定得好好的,但是一早起來,戴上眼罩,孟千姿還是覺得這形象太另類,真跟十好幾個人同桌共飯……

  所以臨時調整,她單獨坐包房,這包房位置很好,居高臨下,向著大廳的那一面是玻璃牆,窗簾一拉,要多私密有多私密。有重要的好朋友,就一一會面、互話短長,這樣對方不覺得被怠慢,她也自在,雙贏。

  如同預料的那樣,剛一坐定,訪客就來了,好在都是場面話,送上禮物寒暄幾句也就結束了,所以雖然一個接著一個,倒是不累。

  好不容易打發完畢,孟勁松下樓招呼客人,辛辭陪著孟千姿拆看半屋子的禮物。

  大多是山貨特產,並不入孟千姿的眼,還有些價值不菲的首飾,但她有不止一箱的硬貨,也很難瞧得上,辰字頭是辰州符一派的代稱,擅用硃砂畫符,推領頭的送了塊長在一簇水晶上的天然辰砂晶體寶石,出手不可謂不闊綽,至少得十好幾萬,但孟千姿盯著看了半天,問辛辭:「你覺得這顏色像不像豬肝?」

  ……

  她最喜歡的,反而是虎戶送的禮物。

  解放前,湘西一帶,山廣林密,幾乎每座山上都有老虎,竄下山來叼狗吃牛甚至傷人是常有的事,於是獵虎的虎戶應運而生——但他們並非只是普通的獵人,一身技藝外,還要供奉梅山菩薩、佐符咒以獵虎,又被稱作「梅山虎匠」,並且有明確分支,曰「三峒梅山」,依照捕獵方式的不同,弓-弩射獵為上峒,趕山行獵為中峒,裝山套獵為下峒。

  而今這一帶,已經分得沒那麼清楚了,總稱虎戶,送來的禮物是一隻風乾的虎爪,足有人的腦袋那麼大,五根勾彎的趾爪黑亮,干肉上皮毛儼然,虎戶說,這虎爪晾了有三百年了,能夠祛除邪祟,保進山平安。

  只一隻虎爪,居然虎威尚存,辛辭拿過來看,沉甸甸的頗有分量,但他覺得這玩意兒沒什麼用,存著還占地方:「也就拿來做個痒痒撓吧。」

  說完,還作勢去撓背。

  孟千姿瞥了他一眼:「人家生前畢竟是虎,你這麼拿它耍,就不怕……」

  她話裡有話,辛辭一陣發寒,趕緊把虎爪送回禮盒裡,嘴上卻不認輸:「什麼祛除邪祟,抵不上咱們伏獸金鈴一個小腳趾……」


  糟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滑了嘴了。

  辛辭怕自己要挨削,藉口要上廁所,趕緊溜了出來。

  一出門,場面就松泛了,一大廳子人,推杯過盞吆五喝六,那叫一個熱鬧,辛辭吁了口氣,橫穿大廳去洗手間。

  經過一張圓桌時,看到一個卷頭髮戴眼鏡的大叔,手裡捏著一張畫了圖樣的紙,說得慷慨激昂:「這符樣,我確實不認識,所謂『蒼頡造字一擔粟,傳於孔子九斗六,還有四升不外傳,留給術士畫符咒』,這四升字,又沒個字典,想個個都認識,談何容易!」

  他邊上坐了個穿藍布褂子的老頭,似乎是覺得此人言之有理,不住點頭。

  又繞過一張桌子,一側低頭喝酒的年輕女人恰抬起頭來。

  辛辭不覺一怔。

  要說辛辭,入職前混模特化妝圈,美女見了無數,現在又整天跟在孟千姿身邊,這是個「不好看祖宗奶奶都不答應的主」,所以他對尋常脂粉,早沒什麼感覺了,可這女人不同:倒不是她長得如何出色,其實也就中人以上,但一張臉清秀白淨,長細眉,眼神極清亮,坐在那兒,自帶柔和氣場,安靜純正,讓人一眼就看得到,還挪不開眼。

  見辛辭看她,那女人落落大方,微微一笑。

  辛辭面上一窘,趕緊移開目光,卻正看到孟勁松臉色肅然,領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向通往包房的樓梯走去。

  那男人縮肩塌腰,形貌萎縮,不平整的牙齒外翻,嘴唇根本遮不住,稱得上奇醜……

  辛辭心裡一動,幾步過去攆上孟勁松:「他……」

  孟勁松嗯了一聲:「他知道假屍的事。」

  辛辭壓低聲音:「他是……走腳的?」

  即便刻意低聲,那人還是聽見了,咧嘴一樂,大蒜鼻頭一聳一聳的:「呦,兄弟,懂行啊。」

  辛辭心裡擂鼓一樣,咚咚跳起來。

  他懂個屁行啊,只是昨天晚上去翻山典查趕屍,知道趕屍的人很忌諱「趕屍」這種說法,一律以「走腳」代之,還知道趕屍的人相貌得丑,越丑越好,似乎唯有如此,才鎮得住深山魍魎、背後行屍。

  ***

  那人姓婁,單名一個洪字。

  儘管他一路上大大咧咧,進屋見到孟千姿,還是免不了拘謹,束手束腳在她面前坐下,眼神也不敢往她臉上飄,多數時候,都只棲在她脖頸那隻蜘蛛、或她手邊把玩的那隻虎爪上。

  辛辭關上門,迫不及待想聽來龍去脈。

  孟千姿居然還有閒情去寒暄:「婁家的……我記得我們山鬼段太婆那一輩,跟婁家的人照過面啊。」

  婁洪趕緊點頭:「是,是,那時候還不是在湘西,我太師父在貴州那塊走腳,撞見段小姐……」

  當年,太婆段文希還只二十來歲,料想婁家人對小字輩提起時,都是以「段小姐」稱之的。

  「當年,我們這塊,秀才都不多,段小姐已經是留洋回來的女先生了,厲害的。」

  辛辭瞪大眼睛,沖孟勁松以口型無聲示意:「留洋?」

  孟勁松當沒看見:辛辭是外來客,老當山鬼是因循守舊的隱秘家族,這回好叫他知道知道,山髻段文希,可是1925年去英國留洋的女學生呢,遠遠走在了時代和女性教育的前端。


  孟千姿話鋒一轉,進了正題:「既然是老交情,眼前這事,還要請你多幫忙了。」

  婁洪誠惶誠恐,身子欠起,連屁股都離了凳面:「談不上談不上……孟助理問的這事,確實只我們這一派才知道。你們叫山蜃樓,我們叫『提燈畫子』,只有亮燈才能看見的鬼畫畫兒。」

  辛辭心說,還是山鬼有文化一點,叫「山蜃樓」,一聽就很科學,不過「提燈畫子」嘛,透著一股子鄉土樸實,舊社會山里人沒見過什麼世面,可不就以為那是提燈才能照見的、鬼畫的畫嘛。

  婁洪知無不言:「我爺跟我說過,提燈畫子只有雨天才出,但很稀罕,十年都撞不上一次,有些聰明的,就想了點子,釣鬼畫,釣魚的那個釣。」

  釣鬼畫……

  孟千姿若有所思:「釣魚的釣……也就是說,那具假屍,是個魚餌?」

  婁洪一拍大腿:「要麼說山鬼家的女……小姐就是聰明呢,沒錯,就跟釣魚似的,提燈畫子就是那條魚,得下餌引逗它,把它給釣出來。」

  辛辭聽得咋舌:這還真是異曲同工,兩家都跟「釣」字卯上了,只不過山鬼是用抱蛛釣蜃珠,婁洪說的,是用餌去釣出整個蜃景。

  「那餌,不是隨便下的吧?」

  婁洪點頭如雞啄米:「沒錯,餌取自於畫,得有人曾經見過畫子裡的景,才能下得了餌。」

  「比方說,你在上一個雨天看過那幅畫子,畫子裡有人吊在樹上,有隻狼趴在樹下。那你下次下餌的時候,可以下一個吊著的人,也可以下一隻趴著的狼。」

  「但不管下哪個餌,都得儘量跟畫子裡的那個一樣,就拿吊人來說,吊的位置、穿的衣服、甚至掛的姿勢、面貌長相……總之越像越好,這個叫拋……拋磚引玉。」

  孟千姿嗯了一聲,身子後倚,指尖一下下點著虎爪鋥亮而又鋒利的趾勾。

  這事倒不難理解,山里出現虛幻的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認知:山鬼叫它山蜃樓,並且知道蜃珠才是本源;婁洪這一派則覺得這是個畫子,可以在天時地利的條件下,以部分引整體,再把當時的情境給「釣」出來。

  怪不得那是具假屍,屍體的裝扮是清末民初,因為真身早沒了,所以得弄個高仿的:盤辮子頭、扎褲管、套草鞋,連一張臉都得蒙上皮,畫上口鼻。

  孟勁松則有點發怔:昨晚到現在,他一直思謀著這是個陰謀、是個局,現在看來,好像完全錯了路子——蜃景昨晚出現,根本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在那「垂釣」,山鬼才是後到的那個,難怪那人會出手就搶蜃珠,蜃珠沒了,再下百八千的餌,都釣不出畫子來了。

  孟千姿有點不明白:「釣那東西,有什麼用嗎?」

  蜃珠至少是實實在在的,蜃景可是虛無縹緲、過目即沒——更何況昨晚見到的景象,不管是假屍,還是那個橫死前不甘爬行的女人,至少也得是七八十年前的了。

  婁洪也說不清:「不知道啊,沒什麼用,可能是為了看稀奇?」

  頓了頓又補充:「這法子,我只是聽過,據說要靠運氣,哪怕你真下了一模一樣的餌,也不一定有結果,十次里成一次就不錯了……再多,我就不知道了,孟小姐你曉得的,走腳這行,差不多已經沒啦。」

  這話是真的。

  趕屍最初出現,和湘西偏遠、貧窮、路險、多深山老林有著密切關係:葉落歸根,人死在了外頭,總想運送回來,但一來山高路遠,運費昂貴,二來哪怕真雇了車馬,都走不了湘西的險路,所以能趕屍的老司應運而生,晝伏夜出,搖著招魂鈴、撐著長條三角杏黃引路幡,把客死的人「領」回故鄉。

  解放後,先是轟轟烈烈破四舊,做這個的都撂手不幹了,連提都不敢提,更沒人會去拜師了,傳承中途掐斷,再然後改革開放,日子好過了,路修起來了,各樣交通工具五花八門,又大力推行火葬,趕屍不再被需求,也就自然消亡——連湘西發展旅遊,電視台為滿足遊客的好奇心,想拍點關於趕屍的紀錄片,都找不到懂行的人,只能拍上了年紀的老人講點傳聞故事。

  婁洪這樣的,算「末代」了,他壓根就沒趕過屍,只是從老輩人那裡,把該學的、該記住的,給繼承過來了。

  孟勁松職責所在,始終以找到金鈴為第一目標,問得非常仔細:「確定只有你們這一門知道釣鬼畫的事,沒別人了?那你們這一門,不是只傳下你這一支吧?有沒有可能還有旁系?」

  婁洪非常肯定:「走腳中知道這事的,只有我們這一門,因為走腳的派系雖多,但各有各的路道,午陵山這兒,往上數十幾代,都是我們在走,走多了,難免撞見,所以知道。說真的,大半夜還敢入荒山,除了山鬼,也就是我們了,山鬼嘛,是有祖宗奶奶照應,拿山當老家。我們嘛,是沒辦法,本職工作,要端這碗飯。我們這一門,確實……也還有旁系,但是孟助理,你知道規矩的。」

  孟勁松不語。

  規矩他當然知道,祝尤科的家務事,不好跟山鬼講,就如同山鬼對外一律稱是靠山吃飯,但具體怎麼個「吃」法,從來不向外人道——婁洪能把釣鬼畫的事對他們透露一二,已經很給面子了。他現在要守規矩,合情合理,沒過硬的理由,確實不好勉強人家開口。

  孟千姿笑了笑,胳膊抵住桌面,身子前傾:「你注意看我。」

  婁洪抬頭看她,正莫名其妙,孟千姿一抬手,把左眼的眼罩給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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