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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

2024-08-23 18:12:43 作者: 尾魚
  她那眼睛,正是受傷後腫得最駭人的時候,皮罩子再透氣,總歸會捂,加上婁洪完全沒心理防備,只覺得摘前摘後,反差實在太大,忍不住「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孟千姿把眼罩往桌上一扔:「我們打聽這事,可不是問著玩的,昨晚上我為了山蜃樓進山,迎頭撞上風,險些廢了隻眼珠子,按規矩,我們是不該問你家的事,但既然是好朋友,又見血傷人了,總該特事特辦吧?」

  又抬頭看孟勁松:「去找柳冠國,給婁家的好朋友拿張酬謝卡來。」

  孟勁松應了聲,很快開門出去,回來時,把一張銀行卡擱到婁洪面前,輕聲說了句:「密碼六個八。」

  婁洪一陣心跳,早聽說山鬼出手闊綽,酬謝卡一律是銀行卡,金額都是大幾萬——這也太給他面子了,親自面談、謝禮先到,而且傷的還是大佬,他要是還藏著掖著,太不義氣了,再說了,反正走腳這行,也湮沒得差不多了。

  婁洪清了清嗓子:「那我也不客氣,謝謝孟小姐了,但就怕講不出什麼有用的,讓您白花錢了。」

  「走腳這行吧,確實分門分派,操作手法不同,單說在喜神腦門上貼符,有人用硃砂畫,有人用雄雞血畫;領喜神的時候呢,有人扯幡,有人打鈴,還有人敲鑼。」

  喜神就是「死人」,取諧音是為著忌諱。

  「我們這一門,傳了好幾百年了,後來固定下來,三大系,姓婁的、姓賀的,還有姓黃的。不瞞你說,婁系沒別人了,現在就我一獨杆兒,我也不打算往下傳——再說了,就算想傳,也沒人接啊。」

  孟勁松身上微微發汗:昨晚遇到的,肯定不是這個婁洪,千姿的金鈴,估計要著落在姓賀的和姓黃的身上。

  婁洪倒也不笨:「我曉得孟小姐肯定懷疑上那兩姓了,真不可能。黃氏那一系,完得還要早咧,四幾年,黃同勝接了活走腳,在長沙附近撞上日本鬼子,被一梭子槍掃死了,慘咧,喜神沒趕回來,陪著做了孤魂野鬼,兵荒馬亂的,屍體都爛在外頭沒人收。那時候,他還沒收山、沒收徒,就此斷了,這事,我入門的時候,我爺常念叨,所以我記得真真的。」

  孟勁松問他:「那姓賀的呢?」

  婁洪趕蒼蠅樣甩手:「那更不可能了,早出了湘西地界了。」

  孟千姿不吃這敷衍:「說說看。」

  婁洪有點猶豫,再一想,銀行卡都擺到跟前了,確實也得給點秘料才公平:「那個……走腳的基本道道兒,孟小姐總該曉得吧?曉得的話,我就不用重複了。」

  孟千姿微微頷首。

  關於死人為什麼能被趕,外界流傳著很多解密說法,有說是背屍的,有說是利用磁鐵的吸力讓喜神走路的,還有說其實是用兩根竹竿穿起一串手臂前探的人、前後兩個大活人抬著的,因為竹竿有彈性,所以走起路來一彈一震,加上走腳總是在晚上,外人都離得很遠,乍一看起來,像是屍體在彈跳著走路——其實又彈又跳,只是香港殭屍片誇張的表現手法罷了,真正的趕屍,隱秘而又低調,很多時候,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真相究竟如何,是人家的不傳之秘,外人只能臆測,無從知曉,古代中國的技藝傳承,總難免有些小家子氣,設條條坎坎,諸如「傳男不傳女」、「傳內不穿外」,好不容易收了外姓徒弟,又要「留一手」,怕徒弟欺了師,源頭水越流越細弱——無數傳承,就如同無數根顫巍巍的風箏線,遊絲一斷渾無力,後人再找不著源頭。


  但太婆段文希,是留洋回來的女先生,又近距離接觸過趕屍、跟婁家的太師父有過交流,有一套自己的見解,多年後回憶起來,她認為走腳的老司是利用了屍體殘存的關節彈性,或者說是生物電。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菜市上被剝皮斬頭的田雞,那腿子還時不時地能抽搐一下子——剛死不久的屍體,生物電沒完全消失,老司們拿硃砂點在屍體的腦門、背膛、胸膛、手心腳心,還要塞住耳、鼻、口,再輔以特殊的符咒,這種做法,半為防腐,半為延長這種生物電的殘留時間,這樣,趕屍的時候,稍稍加以指引牽動,喜神就可以跟著走了。

  既然她懂,那話就容易說了,婁洪舒了口氣:「走腳是被歸入治病救人的祝尤科的,以前咱們稱自己,都叫祝尤科的大夫,祝尤科最玄乎的說法是能起死回生,領喜神,就是最低級別的『回生』,你想,本來喜神是不能動的,咱們能領它走路,還走那麼大老遠的路,少則堅持三五天,多則支撐半個月,這可不是『起死回生』嘛。」

  孟千姿不動聲色:「那高級別的呢?」

  婁洪定了定神:「再高級別的,那就玄乎了,我沒見過,連我爺他們,都只是聽聽——據說是能支撐更久,除了走路,還能做更多別的事……」

  他遲疑了一下,不想做太多渲染,話鋒一轉:「所以是嚴令禁止的,教徒弟的時候,也只是提到即止——誰知道賀姓的那一系,有一代出了個厲害人物,師父都不會,他自己靠琢磨研習觸類旁通,居然成功了。其實我們走腳的,素來敬死,不會去動喜神的,死了就是死了,這一程了結了,諸事都該休。大多是那些家屬不甘心,上天入地的,只要有法子想,管它行不行得通,都想試試,讓親人活轉過來。後來,聽說姓賀的經不住一家大戶軟磨硬施,行了陰陽配。」

  孟千姿奇道:「陰陽配又是什麼?」

  婁洪也說不清楚:「就是最高級別的那種,不止能讓人做事,還能讓人有基礎的神智意識,雖然跟正常人不能比——但這種法子很毒,施行起來,要害不少人命……」

  孟勁松心念微動:「類似拿活人的命去充給死人?」

  大概是吧,這都是好幾代之前的事了,連太師父都不明就裡,每次說起來,又諱莫如深,所以婁洪也只是聽了個邊角:「總之是,這還了得?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死了就是死了,硬要活轉,就是逆天行事,必犯眾怒。走腳的,最忌諱心不正、行不端,所以當時賀姓一系,全部都被逐出了湘西。」

  孟千姿輕蔑一笑:「我就不懂了,逐出湘西算什麼懲罰?這世上除了湘西,還有廣西、江西、山西……」

  說到這兒,頓了一下,像是一時間想不起還有哪個西,辛辭自作聰明提醒她:「還有陝西。」

  孟千姿沒搭理他:「不是給姓賀的更廣的天地犯事兒嗎?」

  婁洪尷尬:「這都是……好幾百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人不離故土,逐出去算很重的懲罰了。」

  很好,婁姓不可能,黃姓又叫鬼子掃射死了,那金鈴的事,多半跟賀姓脫不了干係,孟勁松追問:「他們去哪了?貴州?還是湖北?」

  貴州湖北都跟湘西挨著,想來是離鄉之後的第一落腳地。

  婁洪笑了笑:「貴州、湖北乃至四川,都是從前的走腳範圍,姓賀的自己沒臉,哪敢住這麼近啊?聽說是去了青海西陲,不過孟助理,我知道你想什麼,肯定不是他們。」


  他說得很篤定:「我爺說,也派人打聽過他們的消息,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確實是太貪,還在做那些沒臉的事,但是老話說得好,惡人自有惡人磨,虧心事做多了,遲早有報應。事發那會兒,還沒解放呢,賀家的獨莊子被轄青海的馬氏軍閥給滅了,一把火燒得精光。」

  辛辭忍不住了:「這種滅門的事可難講,電視裡多了去了,總有一兩個漏網的。」

  婁洪倒不否認:「也許吧,但賀姓被逐出湘西的時候,拿喜神發過重誓,世代不踏足湘西——孟小姐,你該知道,走腳的拿喜神發誓,那是絕對不敢違背的,所以你昨晚撞的風,怎麼也不可能是賀家興的。」

  ***

  婁洪也算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然而本來就沒什麼頭緒,聽完他這一通絮叨,更沒頭緒了。

  請走了婁洪,孟千姿居然笑了出來:「只有三家有可能,結果三家又都不可能,昨晚那個釣鬼畫的,怕不真是個鬼呢。」

  孟勁松笑不出來,只覺得心浮氣躁,後背又濡濡一層汗:本來指望著婁洪這條線把金鈴給牽出來,現在又斷了。

  想想還是不敢瞞:「千姿,還是跟幾位姑婆講一聲吧,她們見識廣,關係也多,也許能有辦法……」

  孟千姿瞥了他一眼:「怕什麼,能拖一天是一天,保不准哪天轉機就來了。」

  她還真是樂觀,孟勁鬆氣極反笑:「能拖嗎?這趟過來,姑婆反覆叮囑你帶金鈴——你剖山要用到的!」

  剖山?

  又是個新詞兒,辛辭想發問,覺得眼前氣氛不合適,又忍了,自己在一邊點開山典。

  「剖山」這詞條倒是有,但是點進去,直接跳出幾個字。

  無權限查看。

  看來是自己不該知道、不該問也不該向外播揚的,辛辭很識趣,默默把手機塞回兜里,只當沒這回事。

  孟千姿泰然自若:「你就是沉不住氣,距離事發,24小時還沒到呢,有點耐心,人失蹤還得24小時才能報警呢。」

  孟勁松讓她一句話說得沒了脾氣,正要說什麼,樓下突然一陣沸反盈天,夾雜著椅倒桌掀、杯盤翻砸的聲響,怒斥追罵聲里,有人沒命地大叫:「救命啊!綁架啦!殺人啦!」

  這又搞的什麼么蛾子?

  孟千姿走到門邊去看。

  果然是掀了桌了,盤子碟子酒菜撒了一地,那一桌的人紛紛站起避讓:中央有個四五十歲的卷頭髮眼鏡男正拼死掙扎踢踏,人不咋滴,居然動用了三個壯勞力去壓伏——沈萬古和沈邦分抬胳膊腿,柳冠國抱著那人腦袋兼捂嘴,試圖把那人往大廳外抬。

  辛辭脖子伸得老長,他記起來了:這不就是剛剛捏了張紙搖頭晃腦念叨什麼「蒼頡造字一擔粟」的那個人嗎?

  孟勁松一瞥之下,氣不打一處來:「一點小事都辦不好,廢物!」

  他硬著頭皮給孟千姿解釋:「這人拿了張請帖,過來冒名頂替,大概以為反正是請客吃飯,不會仔細查——他不知道我們給每個客人都建了檔,在接待處那就被咱們的人給識破了,怕打草驚蛇,沒聲張,先過來朝我報備了。」

  孟千姿不置可否:「然後,你就安排這樣……抓人了?」

  「這樣」兩個字,加重了語氣:很顯然,她不滿意這樣。


  孟勁松尷尬:「不是,我讓他們找個藉口,把那人帶離大廳再查問,這肯定是沒操作好,讓那人又跑回來了。」

  孟千姿嗯了一聲,頓了頓說:「這客請的。」

  孟勁松聽懂了,這客請的,跟鬧劇似的,丟人丟大發了——他自覺安排失當,很沒面子:「我下去處理。」

  才剛往外走了兩步,孟千姿叫住他:「冒名頂替,只為過來蹭頓飯,不大可能吧?」

  孟勁松點頭:「所以我說要留住這人,問個清楚。」

  孟千姿心念微動:「這兩天狀況不少,昨晚我才撞了風、丟了金鈴,今天就有人冒名頂替赴我的宴,這前後腳的,會不會就是昨晚……會不會有聯繫?」

  她本來想說「會不會就是昨晚那個人」,再一想,昨晚那人明顯是青年男人,身手又好,跟眼前這個相差太多,於是改了口。

  孟勁松心頭一凜,覺得這話非常在理,搞不好柳暗花明又一村,線索兜兜轉轉,要著落在這卷頭髮老鬼身上了。

  他語氣都迫切了:「我去辦。」

  孟千姿目送著他匆匆下樓,只覺萬事遂心,一切盡在掌握:「我就說嘛,做事要有耐心,幹什麼火燒火燎的。」

  做山鬼的,車到山前,還怕沒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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