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穗呆呆地站著,耳邊風聲呼呼作響,又混了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嗡嗡聲,眼前視線開始往中心收緊,卻又顯得有些模糊了,整個人仿佛都被隔絕在一個只存在她和良的小空間中。
「良爺……」她往前踏出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平日巧舌如簧的她此刻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徒勞地喊著他的名字,「良爺……」
「小崽子……」
她聽見良的說話聲,卻感覺有些奇怪。她聽見了這聲音,卻好像是聽錯了。
「嗯?良爺還能說話嗎?」
滿穗長出了口氣,稍稍放心了些,卻沒有想像中的如釋重負發生,她的身軀仍在一步一步接近著良。
不知怎麼回事,她突然對眼前自己的這種感覺有了種既視感,就好像類似的事情發生過一樣。
「小崽子,你願意今後和我一起活著嗎?」
良小聲地對她說道,這聲音好像是在她腦袋裡響起的,聽的很清晰。
這種熟悉感更強烈了,她甚至能模糊地察覺出上一次經受這種感覺的時間是幾年前。
「良爺在說什麼傻話……我不是說了嗎,如果是和良爺一起活的話……」
「你沒受什麼傷吧?」
良突然這樣問道,滿穗便猛地一怔,正欲展示自己劃傷的胳膊和腳踝,卻只看到良的身軀靜悄悄地癱在樹下。他的嘴唇緊閉,根本不像是能張開嘴說話的樣子。
滿穗更加覺得不對勁,方才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她想起來了,上次聽到這樣的人講話,好像還是弟弟那時候……
「來,我把他的袍子扯下一塊,給你包一下。」良的聲音再次響起,可眼前之人的嘴卻一動不動。
這裡哪有什麼袍子!那這句話……
好像是他們進入地道之前,良所說出的一句話!
無論是聲音大小,說話時的語氣,都完全一模一樣!
現在想起來,方才良說的每一句話,好像都是之前所說過的,和弟弟那時候一樣!
等等,如果現在和弟弟那會一樣的話……
她伸出一隻顫抖的手去,將手貼在了良的額頭上。
他的額頭不是像剛剛跑步時那樣燙的。
而是冷的。
「良爺?」她一愣,心慌的不行。
她懷疑自己摸錯了,於是伸出手,又摸了他一下。
冷的,越來越冷的,像是尚有些體溫還沒散去的屍體一樣。
幻覺。
都是幻覺。
良根本沒有開口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癱在那裡,而她竟因為一瞬的情緒波動,而產生了些幻聽,清醒過來後,耳邊也就僅剩餘了些嗡嗡聲。
他死了嗎?良爺死了嗎?
不……
「良……」滿穗的聲音里混著些哭腔,同時伸手緩摸著他的臉,摸著他的手,還有胸口。
這次倒不全是冷的了,良的胸口就像憋了團火似的,甚至讓她覺得有些燙。
「良,良!!!」她摸到了那溫度,心裡終於有了點希望,驚叫一聲過後,用顫抖的手指扒開他緊閉的雙眼。
他的瞳孔在見到陽光後,很明顯的縮緊了些,黑黑的,尚存些光彩。
他還活著!良爺還活著,良還活著!
沒有什麼猶豫,滿穗當機立斷地脫下裙褲,掏出了隱藏的那把刀子。左右劃拉兩下,很快便將良腹部浸血的衣物除去。
良的腹肌此刻正隨著微弱的呼吸而緩緩一伸一縮著,不知怎麼的讓滿穗想起了那至今不知為何物的傳家寶。不過他的肉不是灰白色的,而是被大量鮮血染成了暗紅色,其上條紋遍布,有傷疤縱橫,倒顯得有點像是山川圖。
那兩根箭就這樣沒入在良腹部的肌肉中,相互之間隔了一段距離,倒是沒有繼續往外滲血,也不知道是血已經流干,還是箭柄與創口之間堵塞著的厚厚血塊發揮了作用。
這兩箭中在正面,應該是在進入地道前就被射中的。
滿穗知道那兩根箭不能拔,爹爹和她說過,以前有個莊稼漢打老婆,老婆不堪受辱,用廚刀捅進了莊稼漢的肚子。刀拔出來前,這莊稼漢還能自己跑出去求救,但拔出來後,頓時血流如注,不久便死了。
……爹爹。
她想起了那一隔三年未見之人,看向自己提著刀的那隻手,又看了看眼前的良。
爹爹在被他殺死的時候,也會像這樣嗎?
大概不會吧,狼可不會給羊掙扎的機會。
滿穗的臉陰沉下去。
「別管他,他本就該死!」腦袋裡一個聲音對她說著,不自覺時竟讓她舉起了手上那刀,「你忘了之前千百個默念他的夜晚嗎?你忘了弟弟和娘嗎?你忘了爹爹嗎?你忘了他殺掉的那無數無辜之人嗎?他死了也是活該!」
「可是……可是……他變好了……」滿穗對著自己想像中的對方喊道,可此刻這點磕磕巴巴的辯解卻顯得何等無力,「而且……他做到了,殺掉了豚妖……我答應……」
「你就把他丟在這裡,自己轉身就走,也不算違反承諾吧?」腦袋裡那個聲音越發尖銳,「而且你都騙了他一路了,再騙一次,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滿穗無言,對方說的的確挺有道理,她便又再次看向良的面孔。
良那昔日堅實壯悍的臉此刻面如死灰,要不是還有略微的呼吸聲,根本想像不出這居然是個活人。
如果說良在進入地道之前已經中箭的話……
那就意味著,他在如此重創的情況下,帶著她這個累贅跑了這麼長時間?!
那良在路上不說話……是痛到只能一直咬牙忍耐,而根本說不出話來?!
哪怕這樣,他還是在她跌倒時,選擇了在官兵面前扛起她繼續跑……
那是多麼巨大的痛苦?他竟甘願為自己做到這種程度……
「小崽子,你願意今後和我一起活著嗎?」她又一次聽到了良的聲音,這是他先前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此刻卻在她的腦袋裡不斷迴響。
說是殺了豚妖之後恩怨一筆勾銷,可她當時根本沒想著活。現在……真的做得到嗎?
她仍有些迷茫,但此刻倒是堅定了活下去的想法。
至少,自己這條命,剛剛是良爺拼死救下來的,那便已經不完全屬於她自己了。
「我願意。」滿穗輕聲道,隨即站起身來,將那小刀再次收回裙褲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