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德子張口結舌,一聲也答不出,只是砰砰磕頭。朱翊鈞神色如常,來到李太后身邊,柔聲道:「母后無需動氣,這等奴婢,打殺了便是,您可要注意鳳體。」
李太后見他神色坦然,心中一動,又添疑惑。問道:「皇帝早料到此節?」
朱翊鈞淡然道:「自古以來,這權臣、內相等人為了解當政的心思,無不買通或威逼我們身邊的服侍人等,獲得隻言片語,迎合母后與朕的心思,以逞其欺上瞞下的勾當。這等事不奇怪——前幾日,朕的寢宮也揪出一個,被朕發作了,因母后違和,就沒來稟告。」
俗話說:常見天子也平常。這皇帝身邊人等,初服侍時,都認定皇帝乃半神之體,與常人迥異。
服侍慣了,卻發現皇帝也拉屎、撒尿、放屁,與自己一樣,除了多了個話兒,也沒什麼特別。這恭敬之心也就消減了,敬畏之心比外臣要少許多。因此有內監之屬偷聽大政,有選擇的換取利益,也就不足為奇,只是因懼怕宮內法度森嚴,不敢過分罷了。有明一代,除了皇帝講話時多加小心,明令屏退服侍的人等之外,總有那耳朵尖的偷聽皇帝說話,導致內宮消息多有走漏,如同篩子一般。
今日太后入殿前屏退眾人,滿以為這殿中無人了,方跟皇帝說起親政的話頭。卻沒想到,因皇帝這些天表現殊異,早就驚動了宮內宮外。那些急需獲得太后和皇帝身邊消息的,都加大了刺探的力度。就有那利慾薰心之輩存著僥倖,或豎起耳朵,或藏起身形,來偷聽人主言談,以邀寵賣好。
李太后深呼吸幾口氣,對小德子森然問道:「是誰讓你刺探宮闈,說出來,饒你不死。」
小德子哪裡敢說出來,說出來不僅自己死,而且宮外的家人也盡數要死。只是砰砰磕頭,哭著回到:「奴婢非有意偷聽,因在宮內灑掃,見太后和皇爺進殿,才……才躲到帷幔後頭,奴婢不敢欺君,饒了奴婢吧!」說完又磕頭,腦門處鮮血四濺。
這謊話毫不高明,李太后氣的笑了,高喝一聲,叫殿外的乾清宮總管太監曹德進殿,吩咐道:「這奴婢刺探宮闈,你下去好生料理,務必查出指使之人來……」見皇帝目視自己搖頭,止住話頭,問道:「皇帝有何言語說?」
朱翊鈞道:「母后,這狗才不知聽了多少?適才母后和朕所講之事,卻不宜讓人知道。不如——」嘆了口氣,面露不忍之色,「堵住了嘴,就在這殿外杖斃,也給其他人等看看這背主之奴的下場。」
小德子情知不免,唬得尿了一地。曹總管見太后點頭認可了皇帝的處置,就叫了幾個身強力健的內監來,將小德子堵住了嘴,拖了下去,又叫人進來擦了地,這才退下。沒一會功夫,殿外響起砰砰的廷仗之聲,還有那壓抑著的哭喊。李太后面色不虞,捻著手珠念佛。
朱翊鈞也不好受,前幾日他為了震肅宮闈,也藉由頭髮作了一個內監,卻是打了四十板子逐出宮,看那慘樣,估計出去了也是個死。今日這小德子卻是他發話杖斃的,兩輩子頭一回殺人,雖然不是親手所殺,心中難免異樣。轉過念頭又想,自己身處天下最險惡的所在,沒有些殺伐果斷的手腕,卻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了,豈不聞世宗時宮娥之變?一個皇帝在睡夢中險些被宮女扼死,要不是命大,還能做四十多年皇帝?做了許多心理建設,這才好過些。嘆了口氣,對李太后道:「母后,適才你叫曹總管審訊小德子,卻是未必得了實在話。這宮中大襠們雖有爭鬥,但有些事情卻是慣例欺上瞞下的。」
李太后聽了呆住,為何這小皇帝比自己這掌管後宮之人還明白這禁宮之事?問道:「皇帝可聽到什麼話?為何如此說?」
朱翊鈞嘆道:「母后還記得朕剛才所說的貢茶之事?」見李太后點頭,接著說道:「近些天來,朕翻閱了歷代祖宗的實錄和戶部檔案,僅這貢茶一事,就觸目驚心——太祖時,宮內用茶,乃專設茶戶五百,免其徭役,專采專供,年貢不過數千斤,及至皇考,宮內人口比太祖時多了數倍,入貢者不過一萬四千斤,可按世宗時戶部尚書梁材所計,當時貢茶數量已經超過五萬多斤,近些年來,因循故例,戶部檔案上竟到了八萬多斤——除了入貢的一萬四千斤,其餘都是宮內宮外這些人私分了。僅此一項,貪瀆每年超過二十萬兩。」李太后聽了,大吃一驚,怔怔的看著朱翊鈞說不出話來。
朱翊鈞苦笑道:「這貢茶之政,還有一等弊病。這各地鎮守的太監和地方官,除了上貢這八萬斤外,還格外多征多收,都是打著歷代祖宗、母后和朕的旗號,他們多收的何止八萬斤?幾十萬斤也不止。世宗時的地方官兒有個叫韓邦奇的,在奏摺中說這採茶誤了農時,茶農為了完征,只好自己掏錢到市場上買茶上貢——幾乎激起民變。朕看過前人筆記,這些多收的茶,品質味道遠遠卻超過貢茶,給咱娘倆喝的,都是次一等的。——只是苦了百姓子民,還壞了母后和朕的名聲。」
李太后聽了,臉色煞白。她也是小民出身,對百姓的苦難雖不是感同身受,但也能想見茶農之苦。聽了皇帝這番有理有據的說辭,將那些敗壞自己與皇帝名聲,耍弄自己的奴婢和官兒不由得恨之入骨,顫聲道:「這……這可如何是好?這馮保,怎麼不奏與本宮知道?」
朱翊鈞嗤笑一聲,道:「他怎麼會告訴我們娘兩個這些?這都是宮中故例,以世宗爺爺之嚴厲,也不能禁止也。這些奴婢們,打著我們的旗號,心安理得的貪瀆——還不止這些,母后可知,這大襠們有貢茶、採買諸項故例銀子拿還好些。那次一等的,盜了宮中寶貝到宮外賣了換錢買房子置地的,也非止一樁——寧妃殿中才丟了一件珍珠衫,因母后違和,才報與朕知道。前日,有內瀚堂的小監告訴張誠,文淵閣歷代藏書中的孤本、善本,近年來盜賣殆盡,只剩下不到兩成——這是列祖列宗多方搜羅,以供朕等子孫增廣見聞的寶藏啊!」說完,作出痛心疾首狀,偷看李太后臉色。
李太后聽了,心口像堵了團棉花似的,連氣帶羞,幾乎掉下淚來。她哪裡知道這些事兒大多是朱翊鈞在後世史書上看過的,只道是他心思細,才能抽絲剝繭的發現這麼多弊端。顫聲道:「母后掌後宮,竟沒有皇帝這般明白,照你說來,這些奴婢們欺上瞞下,這些情弊只瞞了我們兩個?」見皇帝點頭稱是,身體一晃,臉紅的要滴出血來。
朱翊鈞吃了一驚,他前世畢業十餘年就干到處長,這告刁狀的本事一流,每一句話都針對著李太后的性格特點,往李太后心窩子上捅刀子,卻沒考慮到李太后的承受能力。他這番揭秘,既有摧毀李太后治政信心的想頭,還有展示自己能力的用意,不想用力過度,差點把李太后給侃暈了。見過了火,忙安慰道:「母后勿憂,這許多年都這樣子過來了,要整治卻不在一時,還請寬懷。」
李太后定了定神,恨聲道:「真能饒了這些欺上瞞下的狗奴婢不成!」就要喚進人來,封宮大查。朱翊鈞忙止住了:「母后最是聖明不過的,今日如何這般動怒?這宮門一封,卻內外驚疑。」好歹勸住了。
李太后平靜下來,怔怔的瞅了他好一會兒,瞅得朱翊鈞心裡直發毛。只見李太后恍惚了一會兒,忽的柔聲道:「你這些話兒,藏在心裡好些天了吧?適才哀家說要你親政之事——」說完不言語,等著朱翊鈞接話。
朱翊鈞這些天心裡就已經轉著如何回答太后這個問題的念頭。聽太后重新提起話頭,忙回道:「母后,朕倒是真有展布大計之心,只是年幼,一旦治政,恐多有荒唐之處,就想著不如將朕的想法多與母后、張先生說說,如果覺得朕的想法可行——自有張先生等外臣去落實。如果不可行,母后、張先生還能看著朕犯錯不成?」
李太后聽了,展顏笑道:「如此說,你不急著親政?」
朱翊鈞道:「不必親政,只是先試試朕的一些想法兒。況且皇兒還要多學習、長身體,哪有時間看許多摺子?這國事嘛,還是張先生等人辦,母后掌著大略就好。」笑了笑又道:「皇兒還要多睡覺長個子,長大了,娶了媳婦,還要給母后生孫子膝下承歡呢!」
李太后聽了,嘆了口氣,不置可否。見朱翊鈞臉上有疑惑之色,乃說道:「你父皇賓天,將這萬鈞擔子放在母后肩上。」聽到此處,朱翊鈞忙跪下,肅容靜聽。
李太后見皇帝跪下,叫他起來。見他堅持不起,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哀家婦道人家,哪裡有什麼見識能治理這九州萬邦的國事?大著膽子,都交給張先生、馮保等人。可他們畢竟不姓朱,母后如何能盡信之?只是沒法子罷了。」說完,想起先皇,又要流淚。見朱翊鈞抬頭看著她,滿臉痛惜擔憂之色,心裡一暖,展顏道:
「幸得你父皇在天上見我們孤兒寡母可憐,入夢給你,還給你找了師傅,開了天竅。這幾日見皇帝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哀家真是心懷大慰。本來你年幼,性子不定,母后想著總要等你成了人,生了孩子,再將[筆趣閣 ]國政交給你。可近幾日見你說話辦事,條理清楚,又有巧思,母后又怕耽誤了你……」
朱翊鈞見李太后剖心瀝膽,將心裡的糾結和苦悶都說給他聽。鼻子一酸,哭道:「母后萬勿糾結,否則兒子慚愧無地了!這治政之事,還是按照兒的辦法,不必大動,只是讓兒多熟悉熟悉,多出出主意罷了!」說完,拜於地上。
李太后見皇帝語出赤誠,心裡盡數信了他確實沒有親政的心思,只是因年少,有些躍躍欲試罷了。她本是沒有野心的人,但這秉政的滋味一旦嘗過了,再和後宮其他女子一比,一時間卻難以割捨。而今經歷了皇帝刺血抄經一事,潛意識裡對皇帝的某些不可言狀的心結消除了,又覺得這些事兒甚是無味。她想了想,道:「皇帝既然有參政的心思,從今日起,你早朝後在皇極殿留對張先生吧!」
這皇帝留對大臣,乃是要記於史書的大事。一般來說,皇帝主動留對某大臣,就是要就某些不可議之於眾的國政大事聽取某大臣的意見,因此對大臣來說是難得的殊榮。而大臣自請留對,一般是要打同僚的小報告,會被鄙視的,甚至有御史會為此事彈劾於他。李太后讓皇帝每日留對張居正,表明了皇室對國政盡付與他的信任,既樹立張居正的權威,又向外朝表明了皇帝即將要親政的信號,是高明的治政之舉。
但在已經開掛的朱翊鈞看來,太后這兩下子還不夠看。見太后吩咐完了,他站起身道:「母后,朕想著早朝留對張先生卻太辛苦了些,朕畢竟還要日講,也耽誤張先生理政——不如這樣,朕看不如選個吉日,朕在平台召對張先生如何?」
李太后聽了大喜,道:「大善!」何為「平台召對」?建極殿居中向後,高居三躔白玉石欄杆之上與乾清門相對的地方,即雲台左右門,亦名「平台「。明代的平台召對,相當於國情咨議,皇帝可召見群臣,也可召見一人。如果召見群臣,群臣肅立,皇帝坐在那裡,遇到問題就點官員的名,官員上前跪在那裡答話,遇到皇帝允准了,也可以站在那裡說。但是召見一人,就是推心置腹的談話了,可賜坐,也可賜茶,氣氛像是拉家常,對大臣是難得的殊榮。平台召對政治氛圍濃厚,有專門的禮制。一方面顯示了皇帝對某大臣的信任,另一方面更顯示了皇帝的勤政與胸襟。所以,一旦臣子單獨被召對,立刻名揚天下。而皇帝勤政之德聲,也要流傳四海了。朱翊鈞這辦法,既形式自由——可隨時召對,又為國朝盛事,可獲得五星好評,因此比李太后留對的辦法要高那麼一點點。
兩人計議定了,各自都放下心事。朱翊鈞見太后還有些怏怏,就將後世的笑話改頭換面說了幾個,逗得太后笑了,這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