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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真師

2024-08-23 18:22:14 作者: 摩碣
  朱翊鈞奇道:「何至於此?朕雖言變法,但必定徐徐圖之,不會操切,為何會遍地烽煙也?」

  張居正低頭低聲道:「適才聽皇上言講十條大弊,變法必針對十條而來,先論第一條。皇上欲廢八股乎?」

  朱翊鈞想了想:「雖不中亦近之。」

  張居正道:「如此,天下讀書人離心也!」

  朱翊鈞點點頭,不置可否,說道:「師傅接著說罷。」

  張居正道:「第二條,欲興工商,必減稅關、治貪腐,並重申官員親仆不得經商之律罷,如此中官和外官泰半離心也。而第八條,皇上欲減宗室,無外乎推恩之令等,如此宗室離心也。第九條,皇上欲廢廠衛,恐內廷離心不說,外朝勢大不可制也。」

  張居正接著道:「再加上丈量田畝,得罪了天下富戶;若兵備之事再操切一些,則皇上可依仗者為誰?故變法之意公布天下時,臣恐靖難之事重演也!」

  朱翊鈞聽了,心裡很為張居正適才所說的感動。張居正剛才這些話,不是站在朝廷和首輔的角度說的,完完全全是為了皇帝好——看來原時空的萬曆真是陰狠詭譎之性也。他微笑道:「先生,是否將問題想得嚴重了?你卻忘了太祖奪天下時所施大政了。」

  見張居正懵懂,朱翊鈞笑道:「是為築高牆、廣積糧、緩稱王也!」

  張居正聞言一笑,隨即又緊縮雙眉,嘆了口氣。

  兩人對視一會兒,張居正見朱翊鈞仍未被說服,而今日平台之上除了起居注官也無外人,心裡一橫,咬咬牙道:「請皇上屏退左右,臣有密情陳之。」

  朱翊鈞聞言,對起居注官使了眼色,那官兒連忙放下筆,出了平台帷帳。

  張居正道:「皇上適才所言大弊,尚有一大弊未談。今日臣剖肝瀝膽為陛下言之,此弊為我朝上述弊病之總目。」

  朱翊鈞聽了,後背上出了一層汗,心裡像是被什麼揪住了似的,啞聲道:「還請老先生解惑。」

  張居正下定決心。嘴上卻話頭一轉道:「臣未知皇上讀史,可讀到《舊唐書》?」

  朱翊鈞腦袋上升起問號,笑道:「未曾讀。」

  張居正吐出一口氣,暗道:「要是這些書你都全看了,可有些嚇人!」嘴上說道:「皇上可知,中唐安史之亂後,朝政為誰所執?」

  朱翊鈞對這段歷史研究較少,印象不深,聞言估摸著道:「是宦官麼?」

  張居正給出不同答案道:「非也,安史之亂後,唐之朝政為世家所執,直到黃巢之亂。」

  「其中,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等大族互相聯姻、盤根錯節,把持銓政,進士盡出其門,宰執天下不斷。僅清河崔氏一門,就出了八位宰相。范陽盧氏自中唐起,中進士者超過百人。唐末宦官之亂政,其源頭其實是皇帝欲用內官奪權耳。」

  朱翊鈞未解其意,聞言道:「本朝太祖建極後,迭興大案,功臣幾人留存?我朝內宦亂政雖有,但皇帝一言即誅之,卻沒這般事也。」

  張居正此時也不計較朱翊鈞對朱元璋的吐槽,深吸一口氣道:「然我朝雖無勛臣世家,但卻有科舉之黨!」

  朱翊鈞聞言心中一動,說道:「老先生詳細說來。」

  張居正道:「本朝初立,太祖皇帝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其文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到成化年,文體和規程已成定例。」


  朱翊鈞道:「嗯,此事朕知道。」

  張居正目視朱翊鈞道:「本朝第一大弊即在此了。本朝初立,天下學子尚學經義,成化年後,全學『制藝』!皇上適才言說『空言四書八股』,確是的評。」

  「這班人選出了有何用處?把持輿論耳!座師本為考官,業師才為真師,然我朝讀書人只重座師者為何?座師、同年、同鄉、同門互相聲援耳!及至此輩入朝,互相攀援,皆為鄉黨、姻黨,兩黨交互,盤根錯節,尾大不掉。」

  「我朝俸祿微薄,此輩誰養之?富戶、巨商、前輩、書院耳!臣觀本朝歷代實錄,此黨隱於朝野間,一有徵稅、丈田、興役等利國之政,群起而攻之!」

  「在朝則狺狺犬吠,言必稱『禮法』、『祖制』,號稱諍諫;在野則聯朋結黨,鼓動民意,乃至引寇賣邊,無所不作!」

  張居正說了這些,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一對眸子亮晶晶的盯著朱翊鈞。

  朱翊鈞身上寒毛豎起,覺得張居正可能要說出了不得的東西。果然,張居正沉聲道:「武宗略有振作,即不得更換太醫而崩,帝系移至世宗;世宗欲行濮議,彼輩前赴後繼!」

  「朝廷方議開海,而倭寇大至;張經等稍逆其鋒,近乎身敗名裂。胡宗憲抗倭功成,而獄中瘐死。」

  張居正深吸一口氣,直視朱翊鈞道:「皇上聞臣如此說,還輕言變法否?」

  朱翊鈞聽張居正如此說,張口結舌,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化道:「此輩誰為首者?」

  張居正搖頭道:「除武宗時楊廷和等輩外,多年來並無首腦。然我料皇上剛興變法,必起朝爭;朝爭稍抑,必起民變;民變平定,彼輩或用天象、或用災異,『諍諫』無了時。」

  又嘆了一口氣道:「到那時,皇上卻變得什麼法來?」

  朱翊鈞聞言苦笑,道:「難道就讓彼輩引我朝入不忍言之境地?」

  張居正拱手道:「皇上,人之病篤,不宜用猛藥,而用引導之藥,徐徐緩解;待肌體強健,方能猛下針砭。皇上此時幼沖之齡,善養體魄,春秋或致百歲,卻不必心急。」

  朱翊鈞聽了,緩緩點頭,終於贊同了張居正的話。

  張居正鬆了一口氣,卻見朱翊鈞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不明所以。

  朱翊鈞笑道:「吾聽聞老先生年輕時以'奇偉磊落'自詡,也曾有'鳳毛叢勁節,直上盡頭竿'的志向。今日召對後,先生之大名更盛於天下,可為'直上盡頭竿'否?」

  張居正聞言,有些微微的激動,好像一下子想起自己的青春歲月。

  大大方方道:「臣十三歲時即考舉,恩師顧璘閱卷曰:『國器也』,卻故意黜落。十六歲再中時,恩師顧璘解犀帶贈臣曰:『君異日當腰玉,犀不足溷子!』」

  張居正目視朱翊鈞,眼含深意,沉聲道:「當是時,臣立志『必與君王開太平!』,至今已三十三年,臣志未曾稍移半分!」

  朱翊鈞一躬到地,「張老先生,真吾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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