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2章 鴟鴞弄舌
祖珽在司馬消難府上雖然說的很兇狠,但是對於如何收拾迫害趙彥深,其實他也並沒有太大的把握。
雖然眼下祖珽是作為功士入朝,相對於其他北齊遺民們更快的完成了身份的過渡、順利融入到了大唐朝局之中,但他這個功士的身份也並沒有給他帶來太大的權勢威風,可以恃強凌弱、為非作歹,否則他也就能打聽到趙彥深自贖的內情,而不是誤會趙彥深家財豐厚、一擲千金。
眼下的祖珽也只是扯著虎皮做大旗的狐假虎威,內心裡還是希望能夠嚇唬住趙彥深,逼迫其人乖乖低頭就範,奉獻給自己一筆豐厚的財貨。
祖珽離開之後,司馬消難府上賓主也都沒有了繼續宴樂的心情,尤其遭到祖珽敲詐的趙彥深,更是眉頭緊皺、不發一語。
司馬消難這個主人眼下心情也是惡劣至極,但還是有些不解道:「趙公何竟結怨祖珽這個小人?」
趙彥深聞言後便長嘆一聲,事情說起來也很簡單,之前他執掌北齊並省人事,祖珽屢屢奉表請用,但他卻不怎麼賞識其人,加上當時齊主高演對祖珽也不怎麼待見,於是幾番將祖珽排斥於選事之外,自然便結下一份舊怨。
若是往年北齊未滅,趙彥深對此自然也不在意,他身具高位,既然要做事就免不了要得罪人,因此記恨他的人也不知凡幾,但真正能報復到他的也寥寥無幾。可是如今世道人事換了一套秩序,祖珽這樣的小人趁勢而起,這就讓他始料未及了。
在聽完趙彥深的講述後,司馬消難便也嘆息道:「世事無常,誰能從容料定?祖某人今來尋釁,想要對趙公肆意加害,我自不允!但今東西形勢初定,人事也難免會再起波瀾,這一番舊怨沾惹上身,長安對趙公而言已經成了是非之地,還是儘早抽身離去更為穩妥啊!」
趙彥深聞言後便點了點頭,他也聽出司馬消難雖然也願意庇護自己,但同時又不希望招惹麻煩,所以勸他儘快離開長安。而他也的確是有此意,本身長安這裡就沒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人事,趁此機會遠離是非、返回晉陽也不失為謀身之計。
且不說司馬消難與趙彥深的商議,祖珽在等了兩天時間後都不見趙彥深登門送禮,便又向相熟之人打聽一番,才得知趙彥深竟然已經和家人們一起悄悄離開了長安。
得知這一情況後,祖珽自是大為羞惱,不只有敲詐落空的惱怒,更有被人無視的羞憤,於是他便返回家中,伏案大做文章。
祖珽固然沒有什麼權柄去隨意制裁別人,但也並不意味著他就完全沒有辦法拿捏趙彥深。他生性機巧且頗擅文辭,所以雖然品行不佳但在東魏北齊也頗歷親信之職,在天保年間便曾一度入直中書省,從而也知曉一些齊廷人事機要。
這些人事訊息隨著時過境遷已經喪失了時效性,但經過祖珽一番羅織編排、巧妙運用,對趙彥深這些北齊遺民仍然具有一定的威脅性。
很快,祖珽便憑著自己的記憶加上一些杜撰,寫成了一篇揭露趙彥深等幾名原北齊重臣的罪狀書,包括但不限於他們舊年在齊廷所進獻各種針對西朝的計策和侮辱性的稱謂。
諸如齊廷一度有要毀壞挖掘隴西李氏河洛祖塋以作壓勝之術的商議,但是因為隴西李氏祖墳先一步遷走而沒能施行,只在鄴城周邊毀了一些李氏疏族的墳墓,此事何人進計已不可查,如今祖珽就拿來直接按在了趙彥深的頭上。反正趙彥深一直都是高氏父子心腹,誰知道他們暗室密謀的內容有沒有涉及到這一樁。
除此之外,對於司馬消難他也不打算放過。之前登門造訪時,司馬消難那府邸宏大氣派也給了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今其人又包庇縱容趙彥深逃離長安以躲避自己的敲詐,於是祖珽便也摟草打兔子的告上一狀。
待這狀詞寫完之後,祖珽便又抄了好幾份,準備投往不同的地方去。他雖功士入朝,得授散官和爵位,但並無常職,也沒有入朝面聖的資格,本身是沒有渠道上達天聽的,於是只能用廣而告之的笨方法,一份投往京兆府、一份投往御史家,並且打算在皇城外投往大臣車上。
他本就擅長鑽營,在一些關東時流還不清楚長安朝廷各衙署地位閒劇高低的時候,他已經將朝廷構架摸清楚了。等到門下省黃門侍郎王松年乘車入署辦公的時候,祖珽便從皇城外衝出來,將自己所寫卷宗投於王松年車上。
王松年在車上將卷宗內容略加瀏覽,臉色便不由得一變,一邊著員去將投書之人引入門下省暫且看管起來,自己則匆匆返回省中,將這卷宗呈於兩位侍中並諸同僚傳閱一番,眾人都覺得應當慎重對待,於是當即便決定吩咐有司將涉事人等全都控制起來,待到查驗真偽之後再奏報至尊。
接下來,司馬消難的府邸便被控制起來,而離開長安後便一路向東的趙彥深一家,也在同州境內被捕押回京。其他一應所涉人員,只要如今身在關中者,也都陸續受到了控制。
門下省本身並沒有刑訊審問的廳堂,這相關人員陸續歸案之後,便都轉入到御史台中。因為此事並非尋常的刑事案件,因此不必會同刑部與大理寺,門下省與御史台便可展開鞫問。
祖珽所習慣的是北齊那種動輒傾軋誣衊的政治氛圍,對於司法流程則就比較陌生。倒也並不是北齊沒有相關的司法機構與流程,只是無論從上到下對於程序上的事情都懶於遵守,相對於規章制度,他們更樂意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在自己權力範圍內簡化流程。
皇帝可以肆意的刑賞大臣,大臣彼此間可以不負責任的攻擊誣衊,哪怕是宰相眼珠子都被砸出來,也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所以當見到門下省和御史台擺出這樣一個架勢的時候,祖珽自己心裡已經開始暗暗打鼓,因為他那捲宗當中許多的人事除了開篇還有一些依據可循,再往後便是捕風捉影,寫到興起更是直接的杜撰起來,為的就是把罪名搞得大大的。真要與涉事之人當面對質,他多多少少也是有點心虛的。
不過有一點比較慶幸的是,祖珽此番主要還是針對趙彥深,縱然有牽涉其他人等,要麼只是枝節,要麼只是為了作證他所言事情的真實性。畢竟一件事,我聽說和我與某某、某某一起聽說,直覺上而言就是後者更可信。
那些涉事人員被突然引到了皇城御史台來,也是有點發懵的,而當聽到那些審問人員問起數年前的齊廷舊事,不免也是有點摸不著頭腦。
他們哪怕記憶再怎麼出眾,也不能將幾年前的人事都清楚的記在心裡,等到數年後再分毫不差的複述出來。因此在審問的過程中,往往就是審問人員提出什麼人和什麼事,他們腦海中回想一下依稀是有相關的記憶,但又不怎麼能夠說得清。
但只要他們表示確有此事,那就可以進入對質的環節。祖珽目標明確且早有預謀,信誓旦旦、言之鑿鑿,其他人為其氣勢所懾,記憶中模糊之處便也不免受其影響而偏向於祖珽的敘述。
因此當趙彥深一家被押引回長安城後,祖珽在卷宗中所控訴其人的舊事有相當一部分都已經得到了確認。另有一些則就無從確認,諸如趙彥深有沒有進言挖掘隴西李氏墳塋,需要對其人親自進行審判。
因為卷宗中的事情已經被確認了不少,並不是祖珽的刻意誣衊,因此在等待趙彥深一家歸案的時候,門下省便先將相關的事情奏於至尊。
不過當李泰看到這一件事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一旬有餘。他身為一國之尊,每天都有大量的重要事情需要處理。祖珽所奏雖涉北齊人事,但北齊都已經亡了,其相關人事自然也都不怎麼重要,所以門下省在上奏時也並沒有將之歸入到劇要事則當中,而是放在閒雜事類。
但對帝王而言不值一顧的事情,對有的人來說那就是生死大難。對於這些閒雜的事情,李泰都是在擠壓一段時間之後,特意挑出一段空閒來集中進行翻閱批示。
當他最初見到這一卷宗的時候,心裡是有點不怎麼重視的,更多的是將之當作一篇文學作品。不得不說,祖珽這傢伙的確是文辭甚雄,哪怕明顯一篇小題大做、羅織成罪的文章,都被其人寫的氣勢澎湃,值得賞析一番。
至於當中所羅列的趙彥深的罪名,李泰則就不甚在意。這些事情即便確定都是真的,也只能說明趙彥深在北齊是一個不太禮貌的激進鷹派,那些計策也鮮少有能夠執行的,即便有所執行那也效果有限。
如果這都算罪過的話,那李泰他老舅盧叔虎都逃不了。盧叔虎在如今固然沒有向齊主高演進獻什麼平西策,而趙彥深所言計策也都已經是過去式,就連北齊都已經不復存在,實在沒有必要揪著言者窮究不休。既然其人已經交錢自贖,也就不必再生波瀾了。
於是李泰隨手批覆此事不必再作深究,並且還在這奏章上批示道「齊氏之亡,卿應有察,以何來獻,宜自斟酌」,著員將此發還祖珽,讓這傢伙檢討一下,想想自己應該憑什麼安身立命,不要將北齊那些壞風氣再帶到關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