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3章 亡齊之論
京兆府牢獄外,數名關東時流一大早便等候在此,但一直到了上午時分,才有一行人自牢獄中相扶而出。
這一行人便是趙彥深並其家眷們,日前他們一家行至同州卻被捕回,心中自是大驚,只道此番怕是要大難臨頭、不能倖免了,做夢也想不到還有柳暗花明、生見天日的一天。
儘管只是虛驚一場,但一家人心力消耗卻是不小。趙彥深總算還是經慣了大事,大難臨頭時尚能保持幾分靜氣,但其妻兒家人們遭此一番折騰之後卻都狀態不佳,有幾人還直接染病於身。
「趙公未為奸邪所傷,總算曆劫生還,實在可喜可賀!」
牢獄外等候的幾人紛紛迎上前來,向著趙彥深拱手道賀,而趙彥深也感慨說道:「人言當今至尊治世英明,今日信矣!趙某得脫囹圄,豈是運數使然,皆因天聽垂憐啊!」
此番遭受一場劫難,趙彥深也是想了許多,如今能夠轉危為安他也著實沒有想到,儘管心內對於大唐還是稍存牴觸,也不得不感嘆唐主當真是寬宏英明,並沒有藉此機會對他這北齊遺民大加迫害,反而是高抬貴手的放過一馬。
他剛剛走出牢獄便對當今至尊大加讚頌,一則自是有感而生,二則也是藉此表達一下自己的恭順態度。趙彥深對北齊固然感情深厚,做不到頃刻間便轉投大唐,但他能從一介寒士成為北齊重臣,深得高家父子信任,自然也不是憑的孤介耿直,自有幾分望風使舵的眼色。
其餘幾名關東時流聞言後也都連連點頭稱是,他們趕來今日迎接趙彥深,固然是因為彼此間的情義,但同時也是想第一時間確認一下朝廷是否真的對齊朝故事不再追究了。
如果就連趙彥深這一次被人有意的迫害都能獲得赦免,那麼他們這些其餘人等自然也就可以放下心裡的負擔,積極熱情的去嘗試融入大唐的統治秩序中來。
雖然說之前朝廷讓一眾北齊舊臣們交錢贖罪很是激起了這些人的不滿,但是這種前塵舊事一筆勾銷的態度還是讓人感到欣慰滿意的。
北齊吏治向來不以清正而稱,既然做官便多多少少都有些生財的手段,對這些人來說,損失一些錢財倒也沒什麼,他們真正害怕的是無休止的政治迫害。如果交錢就可以免除追究前事,那麼他們也是巴不得多交上一些!
總之這一次趙彥深擺脫牢獄之災,在長安城也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尤其是在一眾關東人士口中口口相傳。
此事讓他們深刻意識到大唐政治風氣有別於北齊之處,一些之前還在詬病指責朝廷勒索錢帛的聲音,這會兒也都一轉口徑,開始歌功頌德起來。
至於掀起這一樁風波的祖珽,則就人緣大壞,在關東人士當中遭到群嘲唾棄。因為如果大唐朝廷當真納其進奏而對趙彥深加以問責追懲的話,或許就會掀起一輪覆蓋極為廣泛的清算風潮,許多人都免不了要遭受牽連。所以祖珽此舉非但陷害趙彥深不成,更是一舉將自己擺在了眾多關東時流的對立面!
當然,這些人就算是對祖珽存有極大的不滿,也只是止於交際場上的聲討指責,同樣難以將祖珽過往劣跡搬到今日來訴訟於朝廷。而且祖珽自鄴城歸義以來便勤於王事,並無別事可以指責問罪。
隨著這件事情的傳播,祖珽也漸漸的絕跡於關東人的社交場合中,許多人在與親友會面時,都遺憾於不能當面對祖珽唾棄一番。
但事實上,祖珽這種類似社交性死亡的處境還真不是群眾排斥聲討的結果。關東時流雖然各自都憤慨不已,但他們在長安的社交場合中本身就不屬於主流,更加做不到將一個新朝功士給完全的摒棄在外。
祖珽近來之所以絕跡人前,也不是畏懼了那些抨議之聲。他祖孝徵如果覺得人言可畏,還能在東邊混的名聲那麼差?他犯的事哪一件都能引起群嘲,但他偏偏無所畏懼、屢教不改。
真正讓他沉寂下來的,是當今至尊親筆給他的奏書所做的批示。或許在普通人看來,這僅僅只是一番隨手給予的敲打,自此以後有過則改、無則加勉,但是對祖珽這種本就擅長鑽營也熱衷鑽營的人來說,這是來自當今至尊的直接指示,是真正的天言,他當然要從中挖掘體會出更多的深意,才能不辜負這一次直接交流的難得機會。
所以隨著奏書被發還,祖珽也只是稍有失望和憂慮,但很快便捧著至尊批示的這十六個字,希望能夠憑此由中窺見天意的一斑。
齊氏因而而亡,為什麼我應當有所知曉?我又能夠奉獻什麼?又要斟酌什麼?
只從這十六個字來看,至尊只是在用訓誡的語氣來敲打他。祖珽在經過最初的惶恐後,很快便又轉憂為喜,至尊肯特意落筆訓誡,那就是應該覺得他仍然可堪雕琢,否則大不必浪費時間和力氣。那又是因為什麼,才會讓至尊覺得需要應該對他加以敲打?
一件事情如果能夠問出問題,那就可以尋找答案。就算答案是錯的,起碼提供了一種思路和可能。
祖珽首先假設,至尊並不反感他的這一行為,只是因為他的方式和時機並不恰當,又或者覺得他雖然行為惡劣、但才能尚有可觀,故而才有特意批示敲打。這幾種可能,所導向的情況都有不同,同樣也需要祖珽做出適合的應對。
熱衷鑽營之人必然心思玲瓏,能夠在平凡的表象下挖掘出更多的深意。高家父子可從來不是什麼良善之輩,祖珽能夠在他們治下宦海沉浮、屢教不改,那也是有著自己獨特的能力。
李泰也沒想到自己隨手批示的十幾個字竟讓祖珽開始了長達數日的頭腦風暴,而祖珽在經過連日的冥思苦想後,終於漸漸在腦海中形成了一個猜想。
因為擔心事情錯過這一段時期便沒有了時效性,所以祖珽在有了定計之後也來不及休息,胡亂的洗了一把臉之後便又繼續伏案疾書起來,文捲起首上書《亡齊論》三個字。
這一番撰寫下來,又是昏天黑日的不眠不休,祖珽或是捻須沉吟,或是繞室疾走,家人偶有來問,都被他厲聲喝退,甚至不願停下來稍進飲食。如此一直持續了一個白晝和兩個黑夜,寫滿字跡的紙張鋪滿了整個房間,祖珽才終於頓筆於案,旋即起身出室,大聲道:「取酒食來!」
家奴很快奉上各種飲食,祖珽當即便伏案大吃起來,待到酒足飯飽,便又推案而眠,不久便鼾聲如雷。如是又過了一個晝夜,甚至其家人都因擔心而將醫師請入家中,祖珽這才睜開雙眼,不耐煩的屏退家人,返回自己書房將文稿整理一番,便又沐浴更衣,這才又出門而去。
「祖賊奸險狡詐、人間敗類,賣舊求榮……」
當祖珽行出家門的時候,便見到自家門外有人聚集在不遠處,不斷的指著他家門詛咒喝罵,而他聽到這些喝罵聲後卻並不惱怒,只是冷笑道:「爾徒堵門來罵,非是膽壯,待過幾日仍敢此態,才可稱豪傑!」
說完這話後,他便也不再理會那些追趕上來仍自喝罵之人,只是著令家奴駕車快速離去。
這一次,他便又直抵皇城門外,卻並沒有老老實實的等候出入官員顯貴,而是直接來到門前禁軍將士們面前,大聲說道:「日前至尊垂問下官何以投獻,下官因述《亡齊論》數篇,今來奉獻,恭待御覽!」
守門將領聞言後也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入前自祖珽手中接過文稿,請其在此稍作等待,然後便分遣甲士將這文稿送入皇城中去。
文稿經過一番周轉,一直到了傍晚時分才被擺在了御案案頭,但李泰卻並沒有第一時間便作閱覽,他正在與尚書省官員們商討擬定來日貢試的策試試題。
過去幾個月的時間裡,諸州貢士陸續抵達長安,朝廷則需要進行一番考評之後才會依照他們的各自才能而授予合適的官職。這倒是跟之前的選人試差不多,只不過由於主要是河北人士參試,所以李泰也希望策試的試題能夠更有針對性。
等到會議結束之後,夜色已經極深,李泰索性也不回內寢,留在外殿休息一夜,明早直接上朝。入睡之前閒來無事,他便將案頭上的奏章都稍作瀏覽,當看到門下省呈送並標註祖珽所獻文稿時,李泰便有些不耐煩的皺了皺眉頭,而當打開文稿首卷看到那題目,便又不由得眉梢一挑,旋即便認真閱讀起來。
待到將此文稿草草閱讀一番之後,李泰嘴角已是笑意盎然,一邊著令將此文稿送往中書省傳抄幾份、分發各署,一邊又吩咐宦者傳告外朝,通知祖珽參加明日朝會。
有的人放錯了位置那就是禍國殃民,可如果能夠發揮出適合的作用,則就是醒世警鐘。
李泰也沒想到祖珽這麼快就能有所反饋,甚至還參透了一些就連自己都還沒有形成成熟定計的想法。通過翻舊帳的方式去肅清北齊遺老們,實在是有些不大氣不體面,也不利於對北齊故地的安撫與治理,可是通過深挖其政權內部的弊病,進行學術性質的討論和批判,同樣能夠達成殺人誅心的效果。
法律上的裁決,那是大唐朝廷寬宏博大的胸懷兼容並包,道德上的審判,則是普羅大眾最樸素的是非判斷。
祖珽所進獻的《亡齊論》,就給這種討論和批判提供了一個提綱,北齊的遺老遺少都可納入這個話題里來進行批判甄別,這要比單純的翻舊帳、胡攪蠻纏的去誣衊針對個別的人格調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