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忽然問我什麼是禪讓制。
我雖然覺得這個問題有些突然和奇怪，但還是回答道：「禪讓制是上古時推選部落聯盟首領的一種方式，首領之位由賢能的人繼承而非依靠血緣關係。堯舜禹之間就是通過禪讓制傳遞首領之位的。」
「禪讓製作為一種明確載於史籍的重要制度，並不是簡單的部落或部落聯盟首領傳位制度。」
爺爺說到這裡，停頓了下來。
我靜靜地等著他的下文。
「什麼是禪讓制？」
「真正的禪讓制，或者說部落聯盟下的禪讓制，是指華夏族和東夷族輪流作為天下之主，治理部落聯盟。」
「華夏族東擴，東夷族西進，當他們先後進入中原地區後，兩股勢力必然發生衝突摩擦，卻又都不能完全征服對方，所以達成和平協議，組建大部落聯盟，聯盟首領用禪讓制解決。華夏族首領和東夷族首領依次輪流擔任部落聯盟首領。」
這個解釋完全顛覆了我對禪讓制的認識，也顛覆了我對上古歷史的認識。
這枚知識炸彈的威力太震撼了。
爺爺的這個說法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問道：「爺爺，這是你的研究發現？」
「這也是你二爺爺的研究成果。其實從所知的史籍記載中不難發現這個問題。初期通過禪讓制完成權力交接的首領有哪些人不得而知，但從堯開始還是有記錄的。」
「史載堯得位於帝鷙，鷙乃鳥也，是東夷族首領。堯得位於帝鷙，是東夷族完成部落聯盟首領職責後交予華夏族。堯後來禪位於舜，舜又是東夷族，這一點是史學界公認的。舜禪位於禹，大禹是華夏族，後來禹本想禪位於東夷首領伯益，最終傳位於兒子啟，禪讓制到此結束。」
「從這些可知的記載來看，華夏族和東夷族組建了部落聯盟，首領是由華夏族和東夷族輪流擔任的，這也與結盟的基本常識相合。大禹之後聯盟首領之位被大禹之子啟奪取，公然破壞了禪讓制，導致華夏族和東夷族重新開戰，不久之後的太康失國和后羿代夏便是明證。最終華夏族擊敗了東夷，東夷逐漸退出了歷史舞台。華夏族的史書中，東夷的痕跡幾乎被完全抹掉，帝鷙、舜等人物都成了華夏族人，且都變成了黃帝的後裔。」
我的腦海像被閃電擊中，通過多年寒窗苦讀積聚的一個個的知識瞬間支離破碎。
二爺爺這位考古學大師的看法幾乎在毀我知識根基啊。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石破驚天的解讀，並且看起來合情合理。
可我依舊不明白，這些與尋找偃王墓有什麼關係？
爺爺繼續道：「從夏至商周，華夏與東夷之間征戰持續約千年，為什麼？僅僅是華夏族破壞禪讓制，東夷人不甘心失去天下領袖的地位？或者是因為純粹的地盤爭鬥？還是因為華夏族想從東夷人手中搶奪什麼東西？」
「正因有這樣的疑惑，我徐家的那位先祖才認為偃王墓中有徐州鼎或是九鼎。想必那時他的想法和我一樣，也在試圖還原祖訓最原始的意圖。」
關於九鼎的事情我並不相信，之前爺爺說到此事時幾乎立刻就否定了。
不過若從二爺爺口中說出，我覺得似乎有些道理。
如果后羿代夏和寒浞自立時東夷人奪取了九鼎的話，此後九鼎或者其中的某個鼎一直東夷人手中，華夏族才不斷用武力對付東夷試圖奪回九鼎。徐夷是東夷的一支，後期又是東夷集團的主力，九鼎至少是徐州鼎落入徐國手中是可能的。
這樣一說，徐偃王這位徐國歷史上最後一位強有力的國君墓中藏有徐州鼎也是可能的。
可問題是，九鼎的故事是個傳說啊。
我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疑問：「九鼎不就是個傳說嗎？」
「黃帝炎帝的事也是個傳說，可我們依然稱自己是炎黃子孫！傳說不是真實的歷史，卻能夠反應真實的歷史。九鼎正是因為它們下落不明才變成了一種傳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偃王墓中的秘密到底是什麼，九鼎的說法是最令人信服的。」
爺爺聲音有些嚴厲，也有些嚴肅。
「信服？爺爺你真的相信這種說法？」
我還是不能完全接受九鼎的事情和九鼎在偃王墓的說法。
這至多算是一種猜測，純學術上的猜測。
「家族那位先人提出這個說法後，家族後人很少有人質疑過，畢竟那位先人是博古飽學之士，是徐家罕見的天才人物。我自己也找不出質疑這種說法的理由來。」
爺爺嘆了口氣，說道，「你二爺爺也曾有過不同的想法，不過這個想法說出來怕是任何人都不會相信的。」
「什麼想法？」
我好奇地詢問道。
我終究是太年輕了，沒忍住發問。
「這個想法比之九鼎傳說，近乎於神話了！」
神話？
我頓時覺得爺爺這個還未說出來的想法可信度幾乎為零。
怪不得連他自己都說「任何人都不會相信」。
我心底還是有些好奇，問道：「是什麼？」
爺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朗誦起一首詩來：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揚枹兮拊鼓，疏緩節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
我不知道爺爺為什麼要朗誦這首詩，也不敢提醒他注意節省點口水，便一直聽到他誦讀完畢。
聽著左一個「兮」右一個「兮」的，我猜想這大概是楚辭里的詩歌吧。
朗誦完後，爺爺沉默了一會，似乎是在回味。
我也沒有打斷這種沉默，靜靜地等待著。
「徐鴻，你相信神的存在麼？」
沉默許久，爺爺開口了。
「不信！」
我立馬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覺得有些奇怪，爺爺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便問道，「爺爺，你這是怎麼了？」
「我也不信，可問題是……古人相信神的存在。」
「我剛才念的是屈原《九歌》中的《東皇太一》。東皇太一是遠古神祗，是諸神中地位最高的神。可惜如今東皇太一信仰沒落絕跡了。中國是文明古國，但遠古神話體系散落，在世界神話體系中缺少應有的地位。古希臘的宙斯神話，基督教的上帝神話，無一不是體系明晰，結構齊全。中國神話雜亂無章，像玉皇大帝之類的神都是後人重新編造的，絕非遠古就有的神祗。現在殘留的中國遠古神話中的女媧造人、盤古開天地等，都是零散的，未形成一個明確的神譜。」
說著，爺爺嘆息一聲道：「從古代開始就有人試圖梳理中國神譜，試圖構建一個完整的神話體系，但沒有一個人構建的神譜被普遍承認，反而因融入了外來佛教神譜，使原有的神話更加複雜混亂。」
這點我很認同，中國的神話體系的確混亂不堪。
以希臘的宙斯神譜為例，宙斯是主神，其下有海神、戰神、太陽神、酒神等神祗，構成一個神之家族，譜系明確，每個人的事跡也明確。
但中國的神話則異常混亂，有的神道教中有，佛教里也有，而且很多神仙似乎都不是同一個中國宇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