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水師主力在黃浦江上,被張詩興、張應華二人聯手擊敗時,金陵宏光朝廷的兵部尚書兼閩浙總督、寧南王左崑山,還在督導金陵以西長江防線。
按道理,寧南王左崑山作為閩浙總督,應當前往蓉城就任。
但金陵宏光朝廷的文武百官都清楚,周進在開封稱帝以後,勢必要率領大軍南下,雙方遲早會有一戰。
故而,寧南王左崑山並沒有前往蓉城,而是率領寧南軍,負責金陵外圍防務。
為了補償他,閩浙二省的錢糧賦稅,勻出一半,作為寧南軍的兵餉。
左崑山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表示同意了。他是這麼想的,負責金陵外圍防務,意味著離金陵不會太遠,便於他將觸手伸到朝堂中來,擴大他在宏光朝廷中的權柄和影響力。
與此同時,他沒去蓉城就任,徵收當地錢糧賦稅的重任,便不會落在他頭上,也不用為此承擔罵名。
等於說,好處他得到了,壞處卻不粘鍋。
此外,若是金陵有失,他左崑山頭上的堂官、督撫頭銜,也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必須和宏光帝陳常寧以及江南東林黨人聯手,才能維繫金陵宏光朝廷的半壁江山,確保他這個權臣的地位不受影響啊。
不過,等左崑山對金陵外圍防務巡視了一番之後,他感覺心中怒火中燒,這金陵外圍防務,也太鬆懈了吧。
那一座座炮台,本應是江防的堅固壁壘,如今卻破敗不堪。
有的炮台徒有其表,巨大的炮台上,竟不見一門大炮的蹤影,只剩下空蕩蕩的炮位,宛如一張張無聲吶喊的大口,控訴著這荒謬的現狀。
而有大炮的炮台,狀況也極為悽慘,炮身鏽跡斑斑,仿佛被歲月遺忘的棄兒,更有甚者,炮彈寥寥無幾,幾箱炮彈隨意地堆放在角落,箱中的空隙仿佛是對這防線的無情嘲諷。
左崑山的雙手緊緊握拳,指節泛白,怒吼聲如炸雷般響起:「這算什麼長江防線!簡直是兒戲!本王要將那些瀆職的營中蛀蟲統統抓起來,軍法處置!」
身旁的心腹們面面相覷,皆不敢言語。
待左崑山稍稍平息怒火,心腹才小心翼翼地湊近,壓低聲音道:「王爺,這些軍火可都是錢敬文家族負責採買的。」
國子監祭酒錢敬文?
左崑山的身子猛地一僵,那滿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兜頭澆滅。
錢敬文已經垂垂老矣,現任國子監祭酒,秩從四品,明面上,和他左崑山的寧南王封爵沒法比。
但問題是,錢氏家族紮根江南十幾代人,家族底蘊深厚,他本人又是江南士人的精神領袖,除非左崑山真的一心為國,公正廉潔,沒有任何其他念想,否則便沒有必要把他往死里得罪。
畢竟大家同朝為官,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啊。
寧南王左崑山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無奈與頹然,嘴唇微微顫抖,良久,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違心地說道:「罷了,罷了。這……這炮火質量看著倒也還不錯。」
說罷,他緩緩轉身,望著滔滔江水,那背影顯得格外落寞與蕭索,只留下這千瘡百孔的長江防線在風中獨自嗚咽。
左崑山都有點兒後悔了,有這些豬隊友拖後腿,真能抵擋得住周進一系大軍的進攻嗎?
雖然不打算和錢敬文家族死磕,但寧南王左崑山作為負責長江防線的兵部堂官,卻也不能對此熟視無睹,畢竟最後要是出現問題了,他又沒有及時上報,豈不是要由自己背鍋?
左崑山在寫給宏光帝陳常寧的奏摺中,總結了金陵以西長江防線的諸多疏漏,包括:炮台構建粗陋,工程偷工減料;火炮安置錯亂,炮位規劃無序;軍備物資匱乏,火炮炮彈奇缺;守軍兵力單薄,兵員素質低下;瞭望預警缺失,情報傳遞遲緩,等等。
他沒有直接點出錢敬文的名字,但宏光帝陳常寧只要有心關注,派人去查,是不難發現癥結所在的。
左崑山派人將奏摺送到金陵之後,便一直在等待著宏光帝陳常寧的批覆。究竟是得過且過,你好我好;還是肅清腐敗,重振朝綱,關鍵還得宏光帝陳常寧自己拿主意。
若是連宏光帝陳常寧都不敢對錢敬文家族動手,他左崑山也不會做這根出頭椽子。
但這份奏摺送到金陵後,卻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沒有隻言片語傳回來。這不免讓寧南王左崑山心中生疑,懷疑是不是錢敬文家族在宏光帝陳常寧身邊安排了眼線,以至於這份奏摺,被錢氏家族截留了?
想到這裡,左崑山不由得在營帳中來回踱步,眉頭緊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有可能和東林黨人相互攻訐的局面,如同濃重的陰霾,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幾天過後,派往金陵的暗探終于歸來,還未及行禮,便被左崑山急切地召到近前。
「快說,金陵那邊究竟如何?」左崑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暗探喘著粗氣,單膝跪地,抱拳回道:「王爺,大事不好!」
「大事不好?」左崑山聽到這裡,心中不由一緊,錢氏家族的實力這麼強,這麼快就說動了宏光帝陳常寧和其他江南望族,想要對自己不利了?
暗探卻解釋道,「與錢氏家族沒關係,是宏光帝陳常寧御駕親征,卻因為韓厲家族的背叛,遭遇慘敗。長江水師主力在黃浦江上,幾乎全軍覆沒,如今只剩下不到三十艘船隻,殘兵敗將不足兩千。金陵城內如今人心惶惶,一片混亂。」
左崑山聽聞,先是一愣,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這樣說起來,他那份奏摺並沒有引起錢氏家族的注意。
但很快,他又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長江水師主力大敗,金陵城中勢必亂作一團,他是否可以殺入金陵城中,趁機取而代之?
身旁的心腹們見狀,也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輕聲說道:「王爺,此乃天賜良機啊!如今宏光帝兵敗,金陵城定然防衛空虛。咱們不如趁此機會,率領寧南軍主力殺向金陵,逼那陳常寧禪位讓賢。王爺您英明神武,這天下之主的位置,早該是您的了。到時您龍袍加身,便可成就大業,也過一把做皇帝的乾癮。」
這一番話,讓左崑山心中泛起了波瀾。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渴望,畢竟那至高無上的皇位,對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人來說,都有著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他緩緩走到營帳中的地圖前,凝視著金陵的位置,手指不自覺地輕輕敲擊著桌面。
然而,片刻之後,左崑山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搖了搖頭,長嘆一聲:「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你們且想想,長江水師主力覆滅,這固然是削弱了宏光帝的力量,但韓厲家族投降,江南東林黨人也因此相互猜忌,不再團結。如今的局勢,就如同一個搖搖欲墜的大廈,看似一推即倒,可若真接手,卻也麻煩重重。」
心腹們面面相覷,不太理解王爺的意思。
左崑山繼續說道:「我若此時謀位登基,固然能一時風光。但周進一系主力虎視眈眈,他們的力量不可小覷。咱們寧南軍雖有一定實力,可在這各方勢力犬牙交錯之時,又能支撐多久?一旦周進揮師南下,我等怕難以抵擋。到那時,這皇位豈不成了燙手山芋?」
營帳內一片寂靜,眾人都在思索著左崑山的話。
左崑山又想起了往昔的種種紛爭,這天下大勢,變幻莫測,一步走錯,便是萬劫不復。
他深知自己雖有野心,但也不能盲目行事。
蓉城,那是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有著天然的屏障,易守難攻。在那裡,他可以暫避鋒芒,積蓄力量,以待來日。
而且,他本身就以兵部堂官身份兼任閩浙總督,這是當初支持宏光帝陳常寧即位時所談好的條件,現在走馬上任,也算是名正言順。
「傳本王命令,全軍整頓,準備前往蓉城。」左崑山終於下定了決心,聲音堅定而有力。
心腹們雖有些失望,但也不敢違抗命令,紛紛領命而去。
左崑山望著營帳外忙碌的士兵,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這一決定或許會讓他失去眼前登上皇位的機會,但卻可能為他贏得未來更多的可能。
在這亂世之中,生存與發展才是首要之務啊。
寧南軍開始緩緩撤離,向著蓉城的方向進發。左崑山騎在高頭大馬上,望著金陵的方向,眼神中既有不甘,又有一絲慶幸。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一選擇是否正確,但命運的車輪已經開始轉動,他只能帶著自己的軍隊,向著未知的未來前行,在這亂世的烽火中,努力尋找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
寧南軍營中將校,剛開始還擔心會遭到朝廷官員的追責,畢竟他們奉命負責金陵外圍防務,現在一走了之,是不是有些不大好?
好在連續幾天,金陵城中都沒有傳出任何消息,諸位將校這才放下心來。
他們不知道,金陵城中的宏光帝,此時也在殘垣斷壁中,為自己的命運而苦苦掙扎。
韓氏家族和南安郡王府趁著宏光帝陳常寧在前線兵敗的契機,在金陵城中放了一把火,當時全城騷亂,韓氏家族和南安郡王府,主僕合計數百人,躲在人群中逃出城外,便很快不知所蹤了。
陳常寧留在金陵的那些人馬,忙著救火和疏散人群,根本沒有注意到,也沒有那麼多人手,去探聽這兩家人的去向。
等到宏光帝陳常寧回到金陵,偌大皇宮,便只剩下了幾處偏殿還能勉強住人,其他地方都被大火燒毀了。
偏偏屋漏逢陰雨,宏光帝陳常寧斜倚在龍椅之上,正欲假寐片刻,太監小福子卻匆匆忙忙地奔了進來,神色慌張,「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陛下,大事不好!寧南王左崑山已率本部人馬從金陵外圍防線撤出,聽聞是意圖轉進閩省。」小福子聲音顫抖地說道。
陳常寧原本鬆弛的面容瞬間緊繃,怒目圓睜,猛地一拍龍椅扶手,呵斥道:「豈有此理!當初可是說好由他負責金陵外圍防務,如今這金陵城尚未有半分危險,他卻臨陣脫逃,這金陵日後誰來守護?朕的江山社稷難道要拱手讓人?」
說著,他霍然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氣急敗壞地嚷著:「朕定要傳旨,即刻免去他的兵部尚書職務,讓他知曉違抗君命的下場,也好以儆效尤!」
小福子跪在地上,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他偷偷抬眼瞧了瞧盛怒中的皇帝,小心翼翼地開口:「陛下,息怒啊。陛下有所不知,這左崑山……他此番撤出金陵,實則是壓抑了極大的野心。據奴婢所知,他本有殺進金陵之心,可最後還是忍了又忍,才熄滅此等欲望。」
陳常寧聽到這話,猶如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腳步猛地頓住,臉上的怒容瞬間轉為驚恐。
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麼?他竟有此等心思?」
小福子連連點頭,不敢言語。
陳常寧的身子微微顫抖,他緩緩走回龍椅前,無力地坐下,心中湧起一陣後怕。
他深知自己這皇位坐得本就搖搖欲墜,各方勢力虎視眈眈。
若真的因為懲處左崑山而引發其不顧一切地反撲,那自己這皇帝的位子怕是岌岌可危。
他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金陵城陷入戰火,自己被趕下皇位的悽慘景象。
許久,陳常寧才長長地嘆了口氣,揮了揮手,有氣無力地說道:「罷了,罷了。此事……就此作罷。」小福子趕忙應了一聲,退了下去。
宮殿內又恢復了寂靜,只是這寂靜中瀰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息。
陳常寧獨自坐在龍椅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心中滿是憂慮與不安。
他知道,這金陵城的危機並未解除,而自己在這各方勢力的博弈中,愈發顯得渺小與無助,未來的路在這一片混沌中,不知通向何方,唯有那無盡的惶恐與迷茫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