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從白覺得自己一定是腦子摔壞掉了,才會覺得林見秋在經過重大挫折之後改過從良重新做人了。
沒想到只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看著一大一小之間圍繞著一個氣球產生的「交易」,衛從白眉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兩下。
就算是葉臨雲那麼low且小心眼的人,也做不出針對小孩子的事情來。
而且這小姑娘長得漂亮可愛,又很懂事有禮貌,稍微有那麼一點良知的人,也不會因為這點舉手之勞的小事而跟小姑娘索要錢財。
但一眼看過去那點紙幣和硬幣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塊錢,又不是偷或搶,為此生氣又顯得很小題大做。
也就只剩下無語。
「就這麼點錢,你也好意思賺?」衛從白問道。
「蚊子再小也是肉。」林見秋不以為恥,說得振振有詞,「衛總難道沒有聽說過水滴石穿積少成多的道理嗎?」
「我只知道斤斤計較的人一定做不成大事。」衛從白斜了他一眼,暗中帶著提醒。
林見秋像是沒聽到。
「衛總又來特意多跑一趟是有什麼事嗎?」林見秋問道,「先說好,找我幫忙的話是要按價目表算的。」
衛從白本來是想說找導演要了個角色的事。
但此刻他又有些遲疑了。
林見秋真的是變好了嗎?
原先他畢竟是幫了自己的忙,所以衛從白便先入為主地帶上了濾鏡看他,覺得他沒有印象中那麼令人討人厭。
可若林見秋真是那種見錢眼開、為了錢不擇手段的人,衛從白也是不屑於與這種人結交的。
衛從白輕哼了一聲,含糊地帶了過去:「散步,路過。」
這裡已經是影視城的門口了。
不過是偏門,距離停車場和鬧市區有十萬八千里。
林見秋抬了下眉,沒有拆穿他。
剛換完衣服出來的大鬍子回過了神,走到林見秋身邊,看到衛從白的神情,先下意識為林見秋辯解了一句。
「也許是誤會,見秋跟她鬧著玩兒呢。」
大鬍子也覺得林見秋跟小孩子要錢的做法簡直匪夷所思,但他直覺一定是有什麼原因的。
衛少爺站在高處,朝下看時便很容易抽離在外。
大鬍子恰恰與他相反。
雖然自稱流浪歌手,但他本身不修邊幅,很容易就會被人打上流浪漢乃至乞丐的標籤,尋常人在他面前站上片刻聽他唱兩句就算了,願意平等地與他相處、時不時想著幫扶他的人卻很罕見。
林見秋是其中之一。
最初大鬍子只付出了一個饅頭,但之後林見秋明里暗裡都記掛著他。
就像是之前舉報逃犯,主要功勞都在林見秋,獨自領取所有的獎金也是理所應當,但他卻分了一半給大鬍子。
大鬍子覺得受之有愧,說他寧願捐掉,也不好意思拿這份錢。
林見秋沒反對。
最後那一半的錢就真的捐掉了。
大鬍子雖然並不真的貪圖那部分錢,但那筆錢對於眼下的他們來說也是一筆可觀的巨款了,捐出去的剎那難免覺得有幾分肉疼。
林見秋眼睛都沒眨一下。
大鬍子也時常吐槽林見秋是難得一見的愛財如命,但他也知道,真正為了錢不擇手段的人,是不會像林見秋這樣的。
說不上多么正直勇敢勤勞善良……至少也是有情有義。
衛從白掃了眼大鬍子,對他印象很淺薄。
他沒輕易相信這種維護性的說辭,但也沒有一棍子打死。
起碼林見秋不至於做出拐賣小孩兒的事。
「這段時間你要是有什麼困難,可以找我幫你,打電話發信息都隨你,當然不能太過分。」衛從白頓了頓,角色的事準備延後再說,「就當是還你之前的人情。」
林見秋「嗯」了一聲就沒什麼反應,掃過來的眼神跟旁邊的小姑娘如出一轍——
茫然之中夾雜著幾分「你在說什麼我沒聽懂也不想聽懂」的淡然。
小姑娘好奇地瞥他一眼,一手抓著氣球,一手拉著林見秋的衣角,自以為小聲地說:「這個叔叔好囉嗦啊。」
林見秋安慰她:「到了這個年紀,在所難免的,理解一下。」
衛從白:「……」
好氣哦。
但不能跟小孩子發火。
衛從白捂著心口扭頭就走。
剛轉過身,迎面就撞上了一個匆匆跑過來的女人。
衛從白連忙往旁邊避讓了一下,女人與他擦肩而過。
「楠楠!」女人聲音焦急。
衛從白下意識扭頭看了一眼。
女人身上穿著洗到發白的牛仔套裝,看著也就二十來歲,臉上的妝還沒來得及卸,頭上盤著的髮髻很古風,再看她來時的方向,八成是從哪個劇組出來就直接跑過來了。
抓著氣球的小女孩鬆開了林見秋的衣角,也朝女人跑了過去:「媽媽!」
女人一把抱住女兒,臉上慌張還沒有散去:「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媽媽不是讓你在房間裡等著嗎。」
楠楠在媽媽懷裡蹭了蹭,奶聲奶氣地小聲抱怨:「裡面的阿姨好兇,不讓我待在那裡,我出來之後迷路了,然後就到了這裡……」
說著楠楠眼睛亮晶晶地抬頭看向母親,邀功似的說道:「我記得媽媽帶我來過這裡哦,我就站在這裡等媽媽了,媽媽果然找到我了。」
女兒滿臉的「求誇獎」,女人便再也說不出責備的話語,抹了抹不自覺掉下的眼淚,也不由破涕而笑。
「沒事就好。」女人喃喃著親吻著女兒的額頭,撫摸著她的頭髮,「下次不要亂跑了知不知道,很容易遇到壞人的,嚇死媽媽了。」
「我記得呀,媽媽跟我說過不要拿陌生人給的東西,也不能任性麻煩別人,但是這個哥哥不是壞人哦,我之前見過他,而且我請他幫忙也有給報酬噠!」
楠楠兩手叉著腰跟母親邀功,臉上帶著天真的驕傲,因為稚氣而顯得可愛。
女人這才注意到後面的兩個人。
林見秋和大鬍子的個人特徵辨識度都很高,女人一眼就認出來。
「你們是……」
女人忽的噤了聲,回想起來後反倒顯出幾分尷尬。
林見秋在上個演死囚的劇組跟她碰過面,女人比他好一些,是個不起眼的小配角侍女,沒幾句台詞,但起碼是個活人,而且露臉戲份很多。
女人尷尬的原因在於,她親眼看到過同劇組的人當眾嘲諷林見秋,然而當時她只躲在外圍,看了個熱鬧,聽了幾句閒話。
「鍾姐。」林見秋面色如常,跟她打了聲招呼,伸手指指樹上,解釋道,「我幫楠楠拿了個氣球,她給了我七塊錢。」
鍾姐自然不好意思跟他要回那七塊錢,反倒連連點頭道謝:「……真是麻煩你們了。」
他們並不熟悉,不過點頭之交,此刻也沒什麼好說的,點點頭便互相道別離開了。
林見秋走到門外就又再度撞上了衛從白。
衛從白在那裡等他。
林見秋不由問道:「衛總怎麼還沒走?」
這話落到衛從白耳朵里就是嫌棄了。
衛從白哼哼兩聲,沒有像他平時那種理直氣壯地反諷。
自從聽到楠楠說的話,他就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誤會了什麼。
但大少爺是不會直白地承認自己的誤解的。
「是那個小女孩主動要給你錢的嗎?」衛從白問道。
「你之前說遲點走也是因為她?」大鬍子也回過味來。
林見秋大概剛過來的時候就發現那個小女孩了,所以才匆匆忙忙換了衣服出來看著。
大鬍子因為戲服比較繁瑣,花了點時間,林見秋還在外面跟他說不用著急,可能要遲點回去。
「你知道她走失了?」衛從白聞言愣了一下,下意識問道,「怎麼不報警?」
「我跟鍾姐在一個劇組待過,看到過那個孩子。」林見秋答道,「那孩子挺有禮貌的。」
也確實是那個小女孩主動要給林見秋「報酬」,請他幫忙。
林見秋只是沒拒絕。
「……那你之前怎麼不解釋?」
林見秋略帶詫異的瞥了衛從白一眼,對方臉上明顯露出了幾分尷尬的神情。
「衛總不會是因為覺得誤會了我所以感到愧疚了吧?」
衛從白不自覺地摸了下鼻子。
這是被林見秋說准了。
「衛總真是個好人……不,真是個好孩子。」林見秋老氣橫秋地讚嘆道。
但衛從白莫名感覺自己受到了嘲諷。
「不過也不用把我想得那麼善良神聖。」林見秋接著說道,「就算楠楠不給錢,我也會跟她媽媽要託管費的。」
林見秋認真地看向衛從白,滿臉都寫著「誠懇」。
「你感覺的沒錯,我確實就是愛錢如命,為了賺錢就能不擇手段,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別說小孩子的錢,八十歲老奶奶的錢我都能厚著臉皮拿,衛總就不用把我腦補成什麼忍辱負重屈於現實壓力的善良柔弱可憐小男孩了。」
「那樣你就不覺得怪瘮得慌嗎?」
衛從白:「……」
林見秋是個奇葩。
而且很難說到底是褒義還是貶義。
在林見秋那裡來回坐了好幾趟印象過山車之後,衛從白成功的因為對方最後略帶鄙夷的自我剖白而失眠了。
當然所謂「鄙夷」是針對衛從白的。
衛從白活了二十五年,人生頭一回因為「過於天真」而被一個落魄到生存都困難的人鄙視了。
難道真的是他太過天真單純把人腦補得太好了嗎?
衛從白開始莫名地糾結這個問題。
從言行來說,林見秋無疑是個十足的財迷,雖說確實是受現實生活窘境所困,但他那種出其不意的賺錢方式著實令人大開眼界。
——突破底線的那種大開眼界。
但單純愛財,與所謂品性並不是一回事。
衛從白一面覺得林見秋不巴結自己,也不是真的為了錢連底線都拋棄的人,而且他做事認真靠譜,確實是有能力值得結交的人。
一面又覺得他連照看迷路的小姑娘這種舉手之勞都要收錢,也未免太過不近人情。
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的人是很可怕的。
衛從白腦內小人來回打架,他睜著眼睛旁觀到天明。
直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屋子,他才詐屍一般猛的從床上坐起來。
「他最後沒收啊……」衛從白喃喃道。
林見秋說歸說,但事實就是他只收了小姑娘主動給的七塊錢。
而不是他嘴上所說的託管費。
雖說都是小錢,但託管費怎麼也不止七塊錢。
他們之間所說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他又被耍了。
衛從白又一頭栽回到床上,腦袋撞到床背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他揉著腦袋懵了一下。
等等,他為什麼要說「又」?
影視城。
林見秋和大鬍子踩著晨霧坐在劇組角落的樹下,吃著劇組免費提供的早餐盒飯。
這個點已經有劇組陸續開始拍攝了。
林見秋和大鬍子的戲份要到下午,不過以防萬一被要求到場隨時待命。
不過很難說主要原因是不是「林見秋」這三個字。
早上人少,就已經接連有好幾個特地跑來「參觀」過林見秋的人了。
林見秋不以為意,還跟大鬍子商量著:「陸哥,你說我回頭去做塊價目表的牌子放在旁邊怎麼樣?比如十米內粗看每分鐘五塊錢,一米內五十塊錢,握手五十,拍照私下留念五十,公開上報另談……」
大鬍子聽得嘴角抽搐。
林見秋列得頗有條理,一看就是沉思已久。
還真是為了賺錢什麼喪心病狂的辦法都能想得出來。
而且他還真有可能直接付諸實踐。
大鬍子決定轉移話題:「你昨天跟衛從白說的那些話,不是真的吧?」
但林見秋答:「是真的。」
大鬍子愣了一下:「我覺得你不像是那樣的人。」
「你覺得我應該是什麼樣的人?」林見秋笑了笑,「我唯一的原則是不受不義之財。沒偷沒搶,他們出錢我出力,你情我願,賺小孩和老人的錢很丟人嗎?」大鬍子沉默了片刻,最後小聲說道:「那為什麼那麼跟衛總說?我今天來的時候還聽見有人傳衛總特地跟一個導演要了一個角色,他也沒見其他人,說不定會給你。」
林見秋搖了搖頭。
「衛總這樣的人站得太高了,反而對於下面的人容不得一點瑕疵。雖然有點大少爺脾氣,但他秉性並不壞,相反,他可能是個難得的好人。」
「但我希望他離我遠一點。」
「我沒有打算繼續在娛樂圈混,也並不想去摻和大少爺們之間的爭鬥。」
大鬍子問道:「那你不會還是想寫小說吧?」
林見秋點了點頭:「不過要把欠款和生活費先解決掉,順便體驗一下生活。」
寫小說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可能短時間內賺到大錢。
欠款和生活費問題迫在眉睫,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要靠別的工作維生了。
現在他也只是隨身帶著本子,將偶然間迸發的靈感記錄下來,慢慢整理剩下的大綱。
影視基地是個取材的好地方。
不僅僅是因為那些正在拍攝的劇集,更是因為這裡匯聚了人生百態。
林見秋抬起頭的時候,鍾姐恰好從遠處走了過來。
第一次主動找上來,鍾姐對上林見秋的視線時還有些拘謹,腳步停頓了片刻,最後還是走了過來。
她懷裡抱著書,手上還提著一個飯盒。
「這是送給你們的,草莓蛋糕,我自己做的。」鍾姐將飯盒放到他們面前,一邊輕聲道謝,「昨天真的是謝謝你們。回去楠楠跟我說了,你說會陪她找到我,她本來也很害怕……謝謝你安慰她。」
林見秋眨了眨眼,理所當然地自誇道:「我的售後服務也是專業的。」
鍾姐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你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鍾姐打量著他的臉。
「你是第五個這麼說的人了。」
「看來你過去蒙蔽的人不少。」鍾姐開了個玩笑,更放鬆了一些,「我能在這兒坐一會兒嗎?」
林見秋點了點頭,大鬍子剛回過神,連忙將吃完的盒飯收拾好丟進垃圾桶,又往旁邊擠了擠。
長凳上面的餘裕不少,但大鬍子緊張地不敢離鍾姐太近。
鍾姐友善地朝他笑了笑,將懷裡的書放到膝蓋上。
坐在另一邊的林見秋正在翻今天的報紙。
出門的時候在路口書報亭買報紙已經是他的習慣了。
有時候是一份,是當地的官方新聞報,偶爾也會捎上幾份八卦小報。
比如他現在翻的就是娛樂周刊。
鍾姐一心想當演員進圈,帶來在閒暇時看的書也都是演技理論相關。
對圈內實事的了解也必不可少。
就算不能緊抓機會,也要儘量避免踩雷。
所以當鍾姐瞥見林見秋手裡娛樂八卦的報紙的時候,就下意識往那邊瞄了幾眼。
然後她就看到林見秋看的那一大幅版面都是他自己。
葉二少爺明令在圈內徹底封殺林見秋,衛從白也沒為他出頭,這時候報紙上自然沒有什麼好話。
全是說林見秋目前處境如何如何悽慘,字裡行間都是幸災樂禍。
鍾姐覺得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
她覺得林見秋並不像傳聞里那麼高傲,還幫了她,本性應當不壞。
但在那些富家子弟隨口一句話之下,他就成了過街老鼠。
即便是她,若不是昨晚發現林見秋跟衛從白有些淵源,這時候她也不敢主動過來找他們。
趨利避害是人類的本能,但這也並不影響她同情林見秋,並且因此覺得愧疚。
還是別看了。
等熬過去就好了。
鍾姐很想這麼勸說林見秋。
圈裡曾經一身黑料死撐幾年最後翻身爆火的也不在少數,更何況他還搭上了衛從白這條船。
然而未等她開口,就見林見秋微微側過頭,指著報紙上的某張照片給旁邊的大鬍子看。
「我覺得這張就差點,看著都有點像雨過天晴、希望近在咫尺,一點也不屈辱。那天明明拍了那麼多,我還給了他很多修圖的建議,他卻偏偏選這張,我懷疑他審美有問題。」
鍾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