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杜少陵聽說趙長寧被罰之後很是愧疚。
他是看不起趙長松那紈絝,但沒想到趙老太爺竟然連趙長寧都罰,他心裡責怪這老太爺不通情理。但此事終究是因他所起的。
於是他在蘆山館轉悠了幾圈,把鬧事的書童給趕回去了,叫小廝去外面的鋪子買了些鹿茸人參之類的補品,往西園來了。
到門口被兩個丫頭攔下了,他還打量了一下趙長寧的小院,看著規整,花草不多,種了幾株石榴樹、海棠樹,一株高大的棗樹,感覺跟他冷冰冰的個性不搭,總覺得這傢伙會在屋裡種梅蘭菊竹之類的,以表清高。不過這時候院裡堆著雪,看不到樹木豐茂的景色。
趙長寧在屋內,就透過隔扇看到他在轉悠,穿了件蔚藍的繭綢薄襖,長身玉立,鬢若刀裁。低聲問香椽:「七小姐還沒回來吧?」
「七小姐還在二房那邊。」香椽知道趙長寧的意思,「奴婢一會兒在門口守著,不會叫七小姐過來的。」
趙長寧才點頭,她真的挺怕那妹妹會色令智昏。
那邊杜少陵已經跨進屋子裡來了。趙長寧指了凳給他坐,又親自給他倒了茶水:「杜兄坐下喝茶吧,你難得過來。」
杜少陵把自己的禮堆在桌子上,屋內燒炭盆,其實不冷,所以趙長寧只穿了件月白的棉直裰,月白挺稱他的,臉色倒也紅潤,看來應該傷得不重。他想起上次荷包的事,咳嗽了一聲:「長寧兄,我是來道歉的。族學的事,還有上次荷包的事……」
杜少陵看人的目光很真誠,由於是一雙桃花眼,甚至有點深情的感覺。
趙長寧擺手:「杜兄喝口茶吧,這是今年冬至儲下的雪化成的水,我用來煮茶。」
是嘛……這才應該是他的風格。院裡不是俗花就是果樹,這不太襯他。
杜少陵抬手抿了口茶水,甜滋滋的。他俊朗的眉眼似乎也被茶水的熱氣化開了,握著茶杯說:「長寧兄竟然愛喝香片,我卻喜歡烏龍之類的苦茶。那一會兒我叫人給你送盒茉莉香片來,用的是寶珠茉莉為花底,窖藏信陽毛尖,再以白玉蘭提香。我只喝過一次,因嘗不出滋味,怕誤了好茶。」
趙長寧是想自己體寒,覺得喝純茶更不妙,所以才喝香片。不過竟然用信陽毛尖這樣頂級的茶來做香片,怕也只有杜家這等大家族做得起了,她謝過杜少陵的好意拒絕了他,卻是推脫不下。
幾杯茶下肚,杜少陵就說:「我看過長寧兄中舉的那篇文章,其實針砭時弊,寫得不乏文采。我瞧是有些火候的,平日若長寧兄想切磋文章詩詞,倒也可以來找我。若想找人指導,我已經告訴了周先生一聲,你隨時也可以去問他的。」
他聽聞長房在趙家勢弱,有意想要幫一幫趙長寧,以彌補自己的愧疚之心。
趙長寧聽他毫不吝嗇的夸自己就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略低著頭。抬頭的時候眼睛便只看著你,深邃如潭水不見底。
杜少陵心裡便驀地一跳,一時間目光只停在他紅潤的嘴唇,以及微有些透明的雪白耳垂上。又覺得是屋裡的炭火燒得太足了,太熱了,從下腹便躥起一股久違的熱。他十七歲了,怎麼會半點男女之事都不知道……一時竟有些尷尬。
「少陵兄當真不必愧疚。」趙長寧覺得這個人有趣得很,語氣柔和了一些,「我當真不在意這個。」
趙長寧只穿了件月白棉衣,身影單薄優美,非常漂亮,應該沒什麼力量,很容易被人控制住。與他對坐也腰背筆直,只看到單薄柔軟的唇瓣張合輕閉。他可能會因此做出不好的事來……特別是趙長寧還並不防備於他。
防備?人家為什麼要防備他?
杜少陵咳嗽了一聲,覺得是自己很久沒見到過女孩了,以至於看人家長得漂亮,竟然有異樣的感覺。別開眼睛說:「以後長寧兄若有需要幫忙之處儘管說,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趙長寧心想正聊著就要走了?站起來準備送他,杜少陵笑著擺手示意不必送,大步走出了正堂,帶著自己的書童隱沒入黑暗中。
來去如風,果然是名士風流啊……
趙長寧叫了四安進來收拾桌子。
第二日杜少陵果然叫人送了盒茉莉香片過來,趙長寧只略開蓋,就聞到茉莉和茶葉的香氣氤氳濃郁,果然是極品好茶。
族學中的徐明被遣送回了老家大興寶坻縣,上次大力懲戒過之後,族學裡果然清淨多了。這一早上竟然平平安安的什麼事都沒有,中午送點心,進來的丫頭小廝寥寥無幾,個個垂頭喪臉。這下杜少陵那桌,就連壺熱茶都沒有人送了。
古先生覺得是他沒好好教導這幾個讀書,快要會試了,竟然還生出這樣的事端來。板著臉把幾個人的課業都加重了,每人每天要寫三篇文章交給他,題目由他出,而且全是策論。另外每天作賦一篇。
說來趙長寧是背過紀年表的,本朝雖也是大明,太祖皇帝是朱元璋,但如今的年號卻是承元,也不知歷史在哪裡拐了個彎。本朝皇帝是個年逾五十的老頭,執政溫和,給讀書人的補貼也很多,於是在讀書人之間有『聖賢皇帝』的名號。因此這時候的各種學潮也空前發展,王陽明老先生創了心學之後,這個流派在江淮的讀書人當中流傳甚廣,由於江淮的讀書人在全國有一定的統治地位,所以目前的心學在全國都備受推崇。
就算心學盛行,大家也是要考八股的。會試的考試試卷是從經義、四書里分別抽出一句,或結合皇帝的話考策論,或直接讓寫見解。再加一篇賦,考考大家的文學功底。題不多,因此能出頭的非要有真才實學才行,考舉人可能還有背誦默寫一類的送分題,會試就別想了,沒點寫文章的真本事就是在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功課太多趙長寧還有點愁,畢竟趙老太爺還另外給她請了個家教七叔,也不知道這位嚴不嚴苛。
古先生還把趙長寧叫過去,叮囑她:「明日是初九,你回去跟老太爺商量一番,我帶你們出去祭拜孔廟。我看你們是憋在籠子裡讀書讀久了,該出去轉轉。」
古先生在趙家族學任職前,有長期帶各種衝刺班的經驗。趙長寧拱手道:「勞煩先生費心,我回去就稟明祖父此事。」
族學裡的學生知道能出去了,熱鬧地說起話來。初九逢單數,正好明照坊還有集市和廟會,四面八方的貨郎都要來擺攤,到時候可以趁機買些新奇的玩意兒和話本。他們已經很久沒出去放過風了。
趙長寧其實也挺高興的,她現在娛樂活動不多,能出去轉轉已經是好的了。她讓四安給她收拾書匣子,還要去七叔那裡。
路過趙長淮身邊的時候,趙長淮在和杜少陵說話,談笑風生,好像砸她手那件事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趙長寧笑容一收,神情冰冷漠然地從他身邊經過了。
杜少陵昨夜回去念了數遍道德經,才把心裡那股莫名其妙的邪念壓下去了。見趙長寧出去了,他對趙長淮說:「我瞧你哥哥人不錯,你又何必針對他?上次跟趙長松起爭執,他還是明事理的。」
趙長淮笑著搖頭,慢慢說:「我這個哥哥一慣軟弱,嫡長孫他坐不得。」
他看著趙長寧遠去的背影,稍微沉默了一下。
趙長寧到了周承禮所住的東院,他在趙家的地位比較奇怪,平時一般是很少出面的,要說官職卻也不是太高,但趙老太爺、趙承廉等人卻對他很尊敬,一般的事不會到東院來打擾他。
他院裡僅布置了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架了葡萄藤,冬日裡魚池結冰了。厚棉帘子外垂手站了幾個穿夾襖的丫頭。看到她就微笑著迎上來屈身:「大少爺,勞煩您在屋內稍等,七爺有事出去了,頃刻便回來。」
趙長寧來之前還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設,他竟然不在?她撩帘子進去,屋內燒著地龍,布置了博古架,她在長案旁坐下來,看到對面還掛了一柄龍泉寶劍,紅纓上有八個琉璃珠子。又掛了他一件日常穿的斗篷,外衣。
他是住這個屋的?趙長寧突然覺得她在這裡學習會不會不太好。
許久不見人回來,她先擺了筆墨寫文章。因練刻石的原因,手腕有力許多,寫字不如原來累了。當年字跡的進步並不大,書法並非一日之功,長寧知道,這三個月她能糾正自己寫得端正流暢就是好的了。
古先生給的文章題出自《論語·憲問篇》: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這個題目直譯過來的意思是,國家有道要言行正直,國家無道要小心的言行正直。她一看這題就犯了難,這是三題中最難的一道,國有道好說,但在會試上,誰敢拿國無道來舉例子?當官的問題先放一邊,還想不想要腦袋了?
自上次被罰之後,趙長寧心裡已經坦坦蕩蕩,下筆自然是自己真正所想。不敢拿本朝來舉例子,最好舉例的是前朝。這又如何聯繫到治國?恐怕是要從君子的修養出發,再講述為臣之道。真的去寫做人就是偏題了。
她磨墨寫文章,不覺外頭都已經蒙蒙發黑了,有人端了燭台進來,她以為是四安,就沒有抬頭說:「回去通傳大太太,我怕要晚些才能回去了。」
燭台輕放在了她的旁邊,朦朧的光籠罩了長寧細長的手指,還在凝眉苦思。
「寫好了嗎?」這人淡淡地問。
趙長寧的背脊被猛地繃直了,這個聲音……便是前夜那個男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