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個男人就是周承禮。
他應該是才回來,放下燭台後解下斗篷的系帶,裡頭只穿了件深藍直裰薄襖,手肘上竟戴著皮革護腕,走到了她的面前。
趙長寧站起來,先拱手道:「七叔,您回來了。」
周承禮嗯了聲坐下來:「老太爺讓我教導你,我正好有空。不必緊張。你且寫你的,有什麼不懂的問我就是了。」
趙長寧抬起頭,他拿起了博古架上的一本書看。濃長的劍眉,筆挺的鼻樑,一側暖黃的光。似乎察覺到了長寧的目光,抬起頭兩人便對視上。趙長寧立刻避開,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這屋內除了他二人之外再無別人了。
周承禮問她:「怎麼了?」
怎麼不了?自然在想他那晚的作為究竟是為什麼。
趙長寧沒有說什麼,既然周承禮都表現得如此淡定,她何必去問?她甚至覺得周承禮是知道她的真正身份的。他沒有說,證明這個人對她無害。她繼續寫自己的文章:「倒也不是,聽說七叔曾經在白鹿洞書院任教,所以有些好奇罷了。」白鹿洞書院是屈指可數的好書院,非常有名氣,每年從裡面出來的舉子十多個總是有的。
周承禮笑了一聲:「哦?白鹿洞麼,那時候書院的院長是我同門的師兄,便幫了兩年。」
天已經徹底黑了,伺候他的僕婦又端了兩盞燭火進來。周承禮看著她寫字,突然問:「你在練石刻?」
趙長寧恭敬應道:「是在練,七叔如何知道的?」
「你手指上的傷口。」周承禮繼續看他的書。
因為練石刻,她的指頭的確有些細小的傷口,刻刀太利了,原來是這般看出來的。兩人又沒有說話了,趙長寧收斂心神,繼續自己的思路,倒也不覺得餓。等一氣呵成了,才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原來婢女已經把菜端了進來,菜色也不多。一盤冰糖紅燒孢子肉,冬瓜煨金銀火腿,清蒸鱸魚,淋了咸香醬汁。再幾碟清炒、涼拌的黃瓜絲、萵苣片、白玉菜心。
「你先吃吧。」周承禮跟她說,他自己卻先出去了。
趙長寧見他不吃,自己身為小輩,怎麼好先開始吃。往門外看,黑洞洞的夜裡大雪如席,竟又下起雪來了,外頭的婆子在吩咐小丫頭燒熱水,周承禮似乎在和誰說話。「……我現在有事走不開……你們自己注意就行了,不用來問我……他那邊我親自去回話。」
那邊說:「七爺煩請儘快,這邊沒您坐鎮怕是不行的。」
周承禮卻說:「你以後不要到趙家來找我,否則也不必來找我了,滾去找別人吧。」
誰來找他?通州縣衙?趙長寧總覺得周承禮應該私底下有動作,趙家的人都不知道。只不過和她無關的話,別人的事她為什麼要過問,周承禮只是名義上的七叔。
不一會他又進來了,身上帶著一股外頭的冷氣,發上落了些雪。他坐下來見趙長寧還未動筷子,就招手讓婢女去取東西來。
等那婢女進來了,遞給周承禮一隻青白瓷小瓶。周承禮接了過來:「這藥是我在江浙帶回來的,治你這等小傷好得快。」說罷看向她說,「手給我。」
他想給她塗藥?實在是不必,手上的那些都是小傷口,還不如她的手肘疼。
「七叔,我自己來就行了。」趙長寧如何會麻煩他。
周承禮卻直接伸手,不容拒絕地把她拉了過來。兩人頓時靠得有些近,趙長寧就想到那夜他的呼吸。他的手粗糙微熱,趙長寧的手因為受傷了十分敏感,覺得疼,不由得就往回縮。
「你替趙長旭受十鞭的時候,不是挺能忍痛的嗎?」周承禮能感覺到趙長寧對他的防備和避忌,有點不悅,淡淡地道。
趙長寧笑了笑,自然不好再收,換了個話題,「七叔,我記得上次您送我一個印紐,我倒是沒瞧出來歷。」
「你小時候在我的書房裡玩,見到我那塊印紐非要要,說了不能給你,你還要哭。」周承禮就說,「所以才給你尋了個差不多的來,是戰國的橐駝紐。就那一個紐,便頂你父親半年的俸祿了。」
趙承義半年的俸祿是米六十石,有時候折合些布絹、燈油之類的,算下來總有六百兩。那丁點大的小紐竟然值這麼多銀子。她每月也不過十兩銀子而已。趙長寧在想要不要還給他算了,聽這個意思,肯定不能兄弟人手一個。
周承禮捏著瓷瓶沉思片刻,突然問:「你……不記得你兒時的事了?」
趙長寧猜測幼時的時候兩人應該關係不錯。但她根本不知道十歲之前的事情:「十歲那年我生了場病,原來的事記不太清楚了。」
周承禮才輕輕道:「難怪……」他抬頭看著她繼續問:「那可還記得十四歲的事?」
趙長寧這次就真的不明白了,十四歲按理說應該她記得的,但她根本對周承禮沒有印象。
「七叔說的是何事,能否提點一二?我一時也想不起究竟有什麼事。」
周承禮沒有說話了,靜默了一會兒後他笑了笑:「罷了,你不記得也好。」
他把案桌上趙長寧方才寫的文章拿過來看,「好了,既然是來指導你舉業的,我開頭先多說幾句。你能中舉其實也不容易,不過舉子的功名,對於普通人是夠了,對我們來說卻還未到做官的門檻。你雖然在鄉試中排名不好,不過依往年來看,會試的變化還是有的。特別是如今皇上愛惜俊才,對於年輕舉子會更提拔一些。」
把趙長寧的文章大致讀了一遍,周承禮的眉峰卻凝住了般,許久沒有說話。「這是你剛才所作?」
趙長寧老實點頭,就是她剛才寫的啊。
周承禮的眉頭越皺越緊:「你鄉試得了末尾的名次?」
趙長寧再應是。
周承禮放下她的文章,拿了張紙來說:「把你鄉試寫的文章大致默出來我看看。另外,我再出兩個題,你不必寫出來,只把承題、破題的思路大致寫給我看即可。」
這水平是鄉試末尾,現在的鄉試檔次竟然這麼高了嗎?
其實周承禮聽說趙長寧得了鄉試末尾的成績時,對她的舉業並未非常重視。如果這個人是別人,他不會幫忙的,因是趙長寧,所以他才願意教她。但是這個水平,絕對是驚艷的,不說解元,前五是肯定沒跑的。
趙長寧知道他在想什麼,提筆慢慢地把他所出的題都寫了。筆在硯台邊沿壓過,趙長寧還想再寫,周承禮卻制止了她:「行了,不必寫了。」他問趙長寧,「鄉試那題的破題思路,你是否有更好的思路?」
「的確有,不過當時時間已經不夠了,加上考試的時候我思緒混亂,所以沒有寫。」趙長寧自然是在亂說了,大考小考了小半輩子了,難道她考試的時候還不知道怎麼調整心態?考試素質這個她都練了二十年了。
當然周承禮也是一個字不信的,他把趙長寧的文章收起來,跟她說:「我不管你在想什麼,但是原來想的肯定都是錯的。只有能看出你的天分,家族的資源才會向你傾斜。你現在就回去歇息,我立刻去找你祖父,把這些東西給他看,你可有意見?」
趙長寧知道周承禮的意思:「我沒有意見,不過您還是跟祖父解釋清楚吧,鄉試的確是我發揮不善。」
蠟燭的火苗燒到了燈芯結,突然暗了下去。周承禮走到她面前:「趙長寧,你知不知道你在這家裡,還是有人護著的?」
趙長寧淡淡道:「是我的擔心多餘了。」
周承禮輕輕按住了她的肩:「你抬頭看著我。我知道你若是不科舉的話,沒有別的出路可走。但我會盡力護著你,這家裡你是嫡長孫,沒有人敢把你怎麼樣。」他頓了頓,「你要記住這個……還有,不要和趙長旭那些人太親近了。」
說罷才招丫頭進來,披了斗篷,趁著夜色出了門。
趙長寧靜靜地看著周承禮的背影,她的手微微地發抖。但不是害怕,只是一種壓制不住的戰慄。
周承禮肯定知道的!而且他的言行之間,似乎是傾向於幫她的,但又有種莫名的曖昧。十四歲……為什麼她就沒有半點印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