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024-08-23 22:31:45 作者: 望三山
  薛遠將顧元白放在了床上,房中的宮人黑壓壓地跪了一地。

  田福生眼含熱淚,他小心翼翼地脫去聖上的鞋襪,褲腳層層捲起,腳腕處腫起來的大包就落入了眼中。

  聖上腳踝本就纖細,一旦腫起就顯得可怖得很。薛遠低頭看了一眼,眉頭一皺,心道不好。

  顧元白面無表情地看著門外,不到片刻,就有匆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張緒侍衛帶著御醫進來為顧元白療傷,在他們身後,是一進門就跪倒在地的薛將軍。

  薛將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心中荒涼一片:「聖上,臣請罪。」

  兩名御醫洗淨了手,小心翼翼地去碰顧元白的腳,這腳如同玉石雕刻的藝術品一般,此時受了這些傷,兩名御醫看著都不由皺眉,有些無從下手。

  「薛將軍請什麼罪?」聖上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薛將軍頹敗地道:「聖上在臣府中受了驚嚇,龍體受了傷,臣萬死難辭其咎。」

  顧元白道:「朕倒是覺得巧。白日和親王派人給朕送了一碗鹿血,卻被小廝不小心灑在窗前。深夜就有惡狼循著血味探進了朕的院子,還是在人人都睡著、侍衛們也疲倦不堪的時候。更巧的是,朕偏偏在這個時候醒了,還正好遇上了這兩匹狼。薛卿,朕都覺得這是天意了。」

  薛將軍額頭的汗珠滑下,又是深深一叩頭。

  薛遠跟著跪在他父親的身後,聖上沉默不語時,整個房中都落針可聞,守在這的侍衛摸著腰間的大刀,看著薛府人的目光冰冷且兇狠。

  先前顧元白讓薛遠抱他,那是對薛遠的下馬威;現在說的這一番話,則是對薛將軍的下馬威。

  薛遠跪在地上,臉色陰沉。

  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但偏偏就這麼巧的發生了,若是知道不可能,薛遠都要懷疑是聖上算準了那兩匹狼深夜會出現在院子裡,所以才故意出現在那裡的。

  深更半夜,薛府卻一片驟亮。和親王的小廝連同薛府的奴僕跪成一片,張緒侍衛長沉著臉和屬下們一個個盤查。

  一炷香後,張緒侍衛派人壓著滿臉驚慌的薛二公子到了聖上面前,他自己則上前幾步,側耳在聖上耳旁小聲說著事情經過。

  顧元白眉頭一挑,瞥了薛二公子一眼,又悠悠放了下來。

  薛二公子是個蠢貨,知道自己今天不被允許面聖之後就嫉妒死了薛遠。府里的那些狼都是薛遠養的寵物,狼群被薛遠訓得聽話極了,每日飯點都知道跑到薛遠的院中邀食。今日聖上下榻薛府,薛遠沒有時間餵食狼群。薛二公子就升起了一個壞主意。

  深夜趁著眾人熟睡時放出兩匹狼,讓飢餓的它們自己跑去薛遠的院中,它們沒肉吃,就會咬人,如果將薛遠咬傷了,薛遠那廝明日就不能面聖了。

  到時候薛府唯一健康的兒子就剩下薛二公子,薛二公子這麼想了,還真的就這麼幹了。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餓了一天的惡狼半路就被鹿血的味道吸引,直接拐到了顧元白這裡。

  真是個蠢貨,顧元白心想。

  但這樣的蠢貨放在薛將軍的府里,他還是挺喜歡的。

  顧元白揮退了閒雜人等,才讓張緒同薛將軍說了事情經過。這樣丟人的事一點點被聖上身邊的侍衛說了出來,薛二公子的臉色漲得通紅,簡直無地自容。

  薛將軍的呼吸逐漸粗重,他眼睛瞪大,直直盯著二子不放。

  薛遠冷笑出聲。

  良久,薛將軍仿若瞬息之間蒼老了許多,他憔悴無比地朝著聖上一拜,「臣多謝聖上體恤。」

  將其他無關人等都驅走,至少這可笑的事不會被傳的眾人皆知。

  顧元白這個時候反而和顏悅色了起來,他嘆了口氣,道:「薛卿,何必如此?既然朕知道這只是一個巧合,自然不會多做追究了。」

  聖上腫起來的腳腕就在眼前,看著就觸目驚心,薛將軍不敢多看,每看一眼都是內心的譴責。他目中含淚,鏗鏘有力道:「臣幼子犯下如此大錯,聖上想要如何懲罰都是理所當然,臣不會有半句怨言!」

  「臣未護好聖上,臣同樣有罪,」薛將軍兩行熱淚流下,「養不教乃臣之過,臣也甘願受罰。」

  薛遠客氣道:「狼是小子的狼,小子自然也有罪。聖上如今崴了腳,若是需要,小子可陪侍在聖上左右,聽候聖上的調遣。」

  三人之中,唯獨他的語氣淡淡,薛二公子聽他說完這句話,竟然抖了一抖,差點被嚇尿了褲子。


  這等腌臢事捅到了聖上面前,已經讓人兩股戰戰,再怎樣的請罪也不為過,只要能讓聖上不厭棄薛家,薛將軍什麼都能做。

  當他聽到薛遠的話時,立刻認識到這是一個重獲恩寵的機會,先前聖上還專門派宮中御醫來為遠哥兒醫治,這豈不是說遠哥兒已得了聖上另眼相看?

  薛將軍緊跟著就道:「臣這犬子筆墨紙硯不可,但一身的武藝卻尚可入眼。聖上如今腿腳不便,犬子雖比不得宮內侍衛,但至少也能出一把粗力,聖上若是不嫌棄,那就讓犬子進宮陪侍聖上吧。」

  薛遠笑著的嘴角一僵,頓時顯出了陰惻惻的弧度。

  聖上惡劣極了,他裝作思索的模樣,片刻後才面勉為其難道:「既然如此,那便這樣吧。」

  田福生及時道:「薛將軍同兩位公子快去歇息吧,聖上也該安置了。」

  待人走了,顧元白才緩緩靠在了床上,方才御醫正在為他上著藥,每碰一下便有刺痛感襲來。御醫眼觀鼻鼻觀心,一心一意、片刻不敢停,顧元白就一直忍到了現在。他靠著床架,見人沒了,才忍耐不住地悶哼一聲。

  薛遠已經走至了門外,卻還是聽到了這一聲悶哼。他不由回首看了一眼,床帳擋住了聖上的容顏,但聖上的雙手卻緊抓著身上的衣衫,將那身屬於薛遠的綢緞衣裳捏出一道道深長的皺褶。

  聖上從頭到腳都在忍耐,蔥白的指尖也透露著克制之意,即便疼得厲害了,也只是隱忍地繃緊了手指。

  薛遠眉頭倏地皺起,他移開了視線。

  這衣服他還得穿,可別給抓壞了。

  *

  第二日,同薛府離得不遠的大臣家都得知了聖上昨夜宿在薛府的事。

  常玉言一大早就上了薛府的門,他精神奕奕地拜訪了薛遠,硬是拉著薛遠前去拜見聖上。

  他們二人來時,顧元白正坐在椅子上被御醫按摩腳踝腫處,白皙的小腿微露,足底踩在御醫的膝蓋之上。

  屋內陽光欠缺,御醫需要亮處才敢按壓,因此他們就坐在院落之中,旁邊的大樹剛剛吐出綠芽,陽光照在聖上的身上,白得跟發光了一樣。

  薛遠和常玉言進來時需要通報,侍衛背對著聖上和御醫圍成一個圈,可人牆終究不是牆,薛遠和常玉言遙遙一望,就什麼都看到了。

  常玉言甫一看到這幕,就如同被燙到一般連忙低下了頭,他不敢抬頭,臉上發燙。

  內侍前來通報,顧元白從刺痛中回過神,他朝著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耐地壓緊眉目,「不見。」

  御醫時不時就會放下手再將手心搓熱,然後重新覆在腳踝之上,顧元白的額上泌出一層層的薄汗,細汗被宮侍貼心擦去。過了不知道多久,御醫小聲提醒道:「聖上,還需熱敷一刻鐘的時間。」

  「嗯。」

  熱巾帕覆在腳踝處,緊縮的眉頭終於舒展了開來,顧元白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等一刻鐘過去之後,御醫為他撤下巾帕,田福生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為他穿著鞋襪。

  田福生低聲道:「聖上,昨夜薛將軍帶著薛二公子進了祠堂,用家法將薛二公子懲戒的半死,聽說事後薛大公子又拿著棍棒進了薛二公子的房間,再出來時,薛二公子已經斷了一條腿了。」

  聖上渾不在意的樣子,也不知聽沒聽得進去。等田福生為他穿好鞋襪時,顧元白才睜開了眼,緩緩站直了身。

  侍衛長擔憂上前,「聖上,臣抱您上馬車?」

  顧元白失笑道:「朕能自己走過去。」

  昨晚讓薛遠抱他那是下馬威,如今朗朗乾坤之下,他再讓人抱著那不是丟人嗎?

  薛府遠沒有皇宮那般大小,顧元白走得慢,但也是穩穩噹噹地走到了薛府門前,宮中的馬車已經備好,薛府一家上下前來恭送聖上。薛老夫人得知了昨晚發生的事,此時臉色蠟黃,顫顫巍巍地跪地給顧元白行了一個大禮。

  顧元白耐心地受完了她這個大禮,才緩步上了馬車。

  常玉言看著聖上離去,面色複雜失落。聖上前兩次待他是那般的親厚,今日卻像是沒看到他一般,沒有給予他半分神色。便是拜見也被拒了,陡然之下的落差讓常玉言幾乎要繃不住面上端方如玉的君子微笑。

  「薛遠,」患得患失,「你是不是得罪了聖上?」

  聖上因為薛遠而不想見他,這是常玉言唯一能覺得好受的原因了。


  薛遠聞言,頭頂青筋一突:「閉嘴。」

  *

  回到宮中後,顧元白顧不得休息,第一件事就是處理兩日堆積的政務。

  大恆朝有十四個府,二百四十個州。大大小小需要上稟到聖上手中的奏摺並不多,但也不少,政事堂的大臣們會先按著各府州、急緩、類別進行區分,重要的需要聖上親自處理的事送到顧元白的桌上,一些小事且繁瑣的他們將會處理,並將處理好後的奏摺互相批閱,再由特殊的人送到監察處的軍政部中檢閱。

  三道程序下來,再加上聖上偶爾也會去政事堂抽查,所以政事堂中的大臣也是勤勤懇懇,很少有奏摺從監察處退回來重批的情況。

  但顧元白批改奏摺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了很大的不方便。

  地方上的奏摺因為遠在千里,更加不敢失去聖上的寵愛,因此同顧元白上摺子時總喜歡拍馬屁,彩虹屁一拍就是好幾頁,文章寫得錦繡添花,顧元白真正想要了解到的要點反而一筆帶過,含含糊糊地總是說不清楚。

  關於地方官員政績評定的改革,顧元白早就有了章程,奏摺的改革在其中必不可少,待到新一批進士選拔出來之後,一些派往地方的人就可以從基層開始改變。

  奏摺的呈現最好有個模板,他們只需要在模板上填下自己的治下的數據就好,這樣如果形成了統一的習慣,不止是官員政績清晰可明,全國上下的行政機關都能減少許多不必要的工程量,效率將會大大提高。

  「田福生,」顧元白揉揉眉心,精力不濟,「給朕煮一杯濃茶。」

  很多時候,隨著王朝的延長,皇上受到的掣肘就會越多。

  開國皇帝時的軍權和皇權生機勃勃,初代皇帝擁有掀桌子的能力,他們手裡有兵,有打下天下威壓,他們的改革可以自上而下。然而隨著王朝的衰老,皇帝手中的權利就會變得越來越少。

  大恆的土地上攀附著錯節盤根的豪強世族,這些地方豪強勢力強大,兼併土地違法犯罪,有些甚至草菅人命,這就是古代的黑勢力。中央怎麼能忍得了地方?他們占著數萬畝的良田、農戶,有些與官府勾結,有些甚至把持了官政。1

  世族與世族牽連,一根藤上能牽扯一片污泥。

  皇帝不止要平衡好官僚集團、宦官集團與軍權勛貴的平衡,也要對付這些豪強。

  這樣的局面,只能用強硬的手段打破,再重新構建顧元白的秩序。

  顧元白知道大恆朝周邊有敵國覬覦,也知道境內某些不安定的因素。

  而境內的因素,就有他的一些放縱。

  他故意放過了權臣盧風的一些殘部,對他們的逃亡視而不見,就是因為顧元白留著他們還有用。

  可能在一些人的眼裡,他這個皇帝坐的岌岌可危,這個天下即將迎來動盪。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顧元白就在等著這場動盪,甚至在背後隱隱推動著境內的變動。他將盧風的殘部趕到了他想要他們去的地方,打算藉此動盪拔掉大恆國體內扎得最深的一部分毒瘤。

  他打算借著敵人的力量,來踏平豪強世族的土地和財富。

  等敵人們踏平了豪強世族之後,顧元白會用最仁善的名聲,去接手那些陷入敵人手中的土地、農民、金銀。

  他會用站在道德最高點的王師的名義,去將這些殘暴貪婪的反叛軍一網打盡。

  作者有話要說:1查了來自賈芳芳教授的《宋朝的豪強勢力及其與地方官府的關係》

  大家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這篇文章,豪強的危害寫的很清楚。本文是要除一些不聽話危害國家的豪強的,會用強硬手段,儘量會保護無辜百姓,覺得殘忍的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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