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2024-08-23 22:32:18 作者: 望三山
  重建絲綢之路,兩路皆是艱難險阻。

  相比之下,海路要比陸路更為危險。生活在陸地上的人們自古對海洋和天空便有嚮往與好奇的情緒,大恆人想要開拓新的道路,想要見識各國風光,想要大恆繁榮昌盛,將大恆的榮光揮灑到眼睛可看到的所有地方。

  這是一些有抱負的年輕官員的目標,也是圍聚在顧元白身邊所有人的目標。

  他們不止渴望太平盛世了,他們想去渴望更多的東西。山河表里,景平盛世,讓大丈夫的心胸都掀起波瀾壯闊的激情。

  顧元白眼中所看的,也早已穿過千萬里之外。沿海、草原、黃沙,廣闊的大地讓他的心胸也無比的寬廣,呈放著不足為外道也的野望。

  他不是耽於情愛的人,平日裡也不覺得陪伴有多麼的重要。但現在一想到薛遠要離開京城重走絲綢之路,卻品出了幾分嘴中苦澀。

  顧元白早已經習慣身邊有薛遠的日子,冷了有人心疼,熱了有人著急,半夜驚醒有人遞杯溫水,被哄著再次入睡。日子久了,倏地回頭看,才發覺如今已景平十四年。

  景平十年薛遠送給他的木頭雕刻,到如今已過四年。

  而這一次他若是要走,那便要離去三五年的時間。顧元白身體還未好的話,哪裡有三五年等他?但現在身體好了有時間了,顧元白又不願意放薛遠走了。

  他想要薛遠待在他的眼皮底下,隨時都可見。但顧元白欣賞的正是薛遠身上那股蓬勃的自由氣息,像是野草野畜,生機旺盛,野性難馴。他該放肆奔跑,不應該被養成顧元白羽翼庇護下的家花。

  男兒志在四方,顧元白懂得。可那不是短暫的時光,是年上加年,是夜中的青草黃了又枯,霜雪來了數遍的時光。

  夜裡,顧元白面對著牆,無神思索著自己到底想要薛遠怎麼做。

  但思索不出來,薛遠去了他不想,薛遠不去他也不想,果決和利落在這會兒全已不見。

  身後有人橫過來一隻手,在被褥中摸索著他的手。顧元白不動,薛遠緊貼了上來。

  他的鼻息打在脖頸處,薛遠沒有說話,只是用力的握緊著顧元白的手。厚繭摩挲,這一雙手上每一處地方顧元白都熟悉於心底,他的大拇指在手背上安撫,好像是在說讓顧元白安心。

  過了片刻,薛遠聲音低弱地問:「睡不著嗎?」

  顧元白下意識讓呼吸綿長,佯裝睡著了。薛遠低笑了幾聲,「睡不著我們就出去走一走。」

  「怎麼看出來我沒睡的?」顧元白終於出聲。

  「心有靈犀,」薛遠掀開被褥,下床找來顧元白的衣衫,將他抱在床邊,「穿這身靛青色的可好?」

  顧元白無聲點了點頭,薛遠單膝跪下,抬起他的腳踩在自己的膝上,神情專心地整理著白襪。

  他好認真,甚至有些嚴肅。顧元白從上往下地看他,只看到了他濃如墨點的俊眉。從薛遠來到顧元白身邊後,他便事無巨細,親力親為,伺候顧元白伺候得心甘情願,從生疏到熟練,一個天之驕子就這麼包圓了顧元白的吃喝起睡。

  「我應當多給你一份俸祿,」顧元白打起精神,「讓田福生給你讓出一半。」

  薛遠笑了,「田總管想必要恨死我了。」

  他扶起顧元白,又一一為他穿上衣衫,長袍撫平皺褶,銀絲滾邊翻騰,青色雲龍紋帶慢慢在腰間系好,待到顧元白穿戴整齊之後,薛遠三兩下給自己穿好衣衫,兩人靜悄悄地從昏暗的宮殿之中走了出去。

  御花園裡此時已沒有景色可看,顧元白抬頭,瞧見了頭頂漫天的璀璨星光。

  薛遠拉著他漫步,「你想要我走嗎?」

  「看你,」顧元白繼續仰著頭,「想走還是不想走,別人豈能說動你?」

  薛遠緊了緊握著他的手,「你不試試又怎麼知道說不動我?」

  顧元白不說話了,薛遠眼中閃過失望,「我有時候真想鑽進你的肚子裡,去瞧瞧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顧元白道:「那你應該鑽到腦子裡。」

  現在應該有半夜兩三點鐘,大半夜的兩個人來看黑黝黝的御花園,顧元白猛得醒悟,暗罵自己一聲:「傻。」

  薛遠不幹了,他不悅地道:「罵自己幹什麼?」

  「……」顧元白,「我連自己都不能罵了嗎?」

  他突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薛遠被嚇了一跳,哄道:「別罵自己,你來罵我。」


  顧元白垂著眼,嘴巴抿直。明明一副倔強固執的模樣,卻把薛遠看得心軟,他擁了上去,滿腔的情意換成了看不見摸不著的絲線,由衷感嘆:「我要是能把你裝在身上那該有多好。」

  顧元白在他懷裡悶聲悶氣,「裝在身上不可能,但你要是——」

  薛遠不動聲色,低頭看著他,「要是什麼?」

  顧元白不由道:「要是留在我身邊,就像裝在身上一樣了。」

  他真的把這句話給說出來了,但說完就清醒了過來。

  不行。

  這不是顧元白做事的風格。

  要去就去,要回來就回來。黏黏糊糊地做什麼?用感情來捆綁對方放棄建功立業的想法,要是旁人敢這樣對顧元白,顧元白能對這人退避三舍。

  天底下又不止戀愛這一件事,薛遠也不應該被拘在顧元白身邊,他之前做了多少的努力,哪一樣不是為了立功?

  現在這麼大的功勞放在眼前,顧元白卻讓他不要去,萬千百姓擔負在身上,一個國家的繁華作為推力,顧元白不應該用兒女私情去禁錮一個與國有用的人才。

  顧元白深吸一口氣,逐漸堅定,「我說差了,你應當去。」

  薛遠一愣,「聖上捨得我?」

  「捨得自然是不捨得的,」顧元白僵硬笑了,「但這可是一個大好的立功機會,你會錯過嗎?」

  薛遠這兩年來的所作所為已備受矚目,他好像天生便擁有敏銳的對於危險的嗅覺,這樣的嗅覺用在政治上也非同尋可。以他這個年紀能有這個官職已是難得,但若是還想要往上晉升,要麼外調立功,要麼熬資歷。

  攆轉到樞密使的位置時,最少也需要十數年。

  重走陸上絲綢之路,這是個立大功的好機會,薛遠確實心動極了,他立功的目的便是為了能光明正大地陪在顧元白的身邊,為了成為顧元白的支柱,緩慢的熬資歷於他來說不是個好方法。這機會很好,但唯一的缺點便是路途遙遠耗時太久,只要想一想,還未遠離就已開始排斥。

  離開顧元白好幾年,只這個,薛遠接受不了。

  「大恆如此之大,功勞如此之多,不必急這一次,」薛遠笑了笑,握著顧元白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臉側,「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只要您說,我就聽,錯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暗示:「聖上,臣說的都是大實話。」

  「那就去吧,」顧元白摸著他的眼角,「你已不年輕了。」

  「……臣還小呢。」

  顧元白笑彎了眼,從眼角撫摸到高挺的鼻樑,「去一次也好,你是我的眼睛,你去瞧一瞧那些國家,就是代我瞧一瞧。」

  薛遠低頭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他的眸色與黑夜溶於一起,好似有即將分別的痛苦,又有想要退縮的煩躁。

  顧元白最後道:「去吧。」

  繁星成銀河,春日的微風在夜中也溫柔地放輕了腳步,薛遠喉結滾動,良久,他艱難地道:「好。」

  *

  絲綢之路前行之前要做很多準備,最少也要折騰六七個月的時間。從這一夜開始,薛遠便成日成夜的黏在顧元白身邊,顧元白對他多有放縱,宮中處處都留下了他們相伴走過的痕跡。

  像是生死離別之前的抵死纏綿,隨著準備的越來越充分,薛遠便越是咬著牙發著狠,有時候在夜間,他壓著顧元白的脊背,猶如脖頸相貼的一對瀕死鴛鴦,「聖上,我走了之後,別人會爬上這個床嗎?」

  等顧元白說了不會的時候,他又會問:「要是你喜歡旁人了呢?」

  他幾乎要一日十幾遍地問顧元白喜不喜歡他。

  分別的時間越來越近,他顯而易見地恐慌了起來。兩年之中養成的不露聲色破碎一地,害怕和恐懼幾乎要吞噬掉他,他會經常看著顧元白看到手指發抖,暴躁、壓抑,讓薛遠開始在離別前嚇人的消瘦。

  顧元白知道他捨不得離開,但他不知道會嚴重到這樣的程度。

  薛遠連白日也會偶爾陷入到分別的痛苦之中,他被這樣的情緒魘住,只有顧元白的輕聲呼喚才能叫醒他。日復一日,他眼中的紅血絲越來越深,顧元白一次夜中驚醒,才知曉他竟然連覺也不睡,只盯著他不放。

  夜中的那一雙眼睛,像是在看救命的最後一根稻草。

  睡覺對薛遠來說,成了浪費時間的一種東西,他不捨得去睡,他寧願拿這些時間多看顧元白一眼。


  顧元白放下了所有的政務,在白日裡將薛遠壓在床上,道:「你需要休息。」

  薛遠睜著通紅的眼睛看著他,這雙眼睛已經疲憊到了沉重的地步,顧元白不知道薛遠怎麼還能再睜開眼,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力來對抗精疲力竭的身體,但想一想,就能體會到其中的艱難。

  床褥柔軟,薰香中透著陽光曬後的味道。薛遠躺在這樣的床上,卻毫無動靜地直盯著顧元白看。

  顧元白捂住他的眼睛,「九遙,閉眼睡覺好不好?」

  薛遠不想要讓顧元白失望,但他眼前一被黑暗遮住,看不見顧元白的恐慌襲來,讓他毫無抵擋的能力。他忍著拉開顧元白手的想法,想著睡覺,不能讓他擔心。

  但牙齒緊咬,咬肌顫抖,極盡掙扎。

  顧元白看著他這個樣子,眼中突然之間就衝上來了一股熱意,像是裝滿水的瓶子陡然倒地一樣,他徹底崩潰,死死閉著嘴不出聲,眼中的淚水卻如珠子一樣一滴接著一滴滾了下來。

  炙熱難過的淚水落在了薛遠的臉上。

  薛遠一驚,他咬著的牙不由鬆開,心裡的驚慌轉眼成了無措,抬手,卻被捂著眼不知該做什麼,「別哭別哭,我睡,這就睡,馬上就能睡著。」

  眼前黝黑一片,小皇帝冰冷的手指將他的視野遮擋得牢牢實實,薛遠看不到顧元白現在是什麼樣子,卻能感受到他指尖的顫抖,和極盡壓制的哽咽。

  淚珠砸落得越來越多,恍惚之間像是從薛遠的眼角流下一般。

  顧元白哭得直不起身,他痛苦的無聲流著淚,被這股兇猛劇烈的感情衝擊得臉上狼狽發紅,眼中模糊一片。

  太折磨人了,突如其來的難過無法遮掩,再強大的意志力也阻止不了現下的崩潰。

  難過,談戀愛怎麼這麼難過。

  薛遠這個樣子讓顧元白太難受了,沉溺深海之中,呼吸斷斷續續,只有眼中放肆宣洩心中情緒。

  他心疼薛遠。

  好心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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