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2024-08-23 22:32:19 作者: 望三山
  顧元白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因為別人而有崩潰的這一日。

  他這麼一個冷靜的人,現在卻只能大把大把地宣洩難過,狼狽地像堆積的洪水超過河岸,猛得從高處沖落。

  薛遠感受著臉上一下下砸下的滾燙的淚,黑暗之中,他的心也好像被這一滴滴無聲的熱淚給安撫了下來。

  「元白,別哭了。」

  顧元白竭力壓制顫音,「睡覺。」

  顧元白就在這兒,薛遠好久沒這麼安心,他聽話地閉上了眼,逐漸睡了過去。

  他一睡著,鼾聲就響了起來。顧元白情緒大開的閘門在這一聲聲鼾聲中擰緊,他收回了手,眼皮發腫,低頭一看,薛遠的臉好像都被他的眼淚洗過了一遍。

  「田福生,」聲音喑啞,「端水來。」

  門外早已聽到響動的大太監提心弔膽地端著水親自走了進來,服侍著聖上擦過臉,眼睛低垂著,避開聖上哭過的龍顏。

  顧元白再出聲時,已經平靜了下來,「你說,朕該不該讓他走?」

  田福生小心道:「政事堂已將薛大人姓名記錄在冊了。」

  顧元白沉默良久,將浸泡過溫水的巾帕敷在眼上,疲憊地嘆息:「我也沒準備讓他留下。」

  顧元白是個驕傲的人,薛遠也是。顧元白了解他,薛遠不是不想去重走絲綢之路,他只是因為不想要離開顧元白。

  薛遠生怕自己會成為顧元白的那個污點,所以他拼命地立功,想要變成配得上顧元白的能臣,成為能讓顧元白依靠的人。

  顧元白的功績已經多到可以數著指頭說出來,從他立冠除奸臣盧風到現在,文治武功一樣比一樣來得功勞大。如今是太平盛世,兩年來薛遠能立功的事情能做的全都做了,但都是小頭功,遠遠還不夠。

  除了外調或者熬資歷,絲綢之路就是如今最大的立功之路。若是能重建絲綢之路,那便是能名留青史的功勞,能讓薛遠的名字牢牢記在顧元白的身邊。正因為如此,才會有如此多的官員不畏險阻也要登上征途。

  錯過了這次機會,哪怕是第二次重走絲綢之路,也沒有這次來得功勞大了。

  若說是留在京城熬資歷,可薛遠睡在宮中都會被彈劾,十幾年二十幾年的去熬……熬到不怕御史彈劾的時候,他們都已多大了?

  怕是都要老了。

  最年輕愛意最火熱的時候,吃飯睡覺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外人知道,這不是顧元白的行事風格,也不是薛遠的行事風格。說來說去,還是需要功勞,有了功勞,薛遠就有了底氣,御史即便說再多的「於理不合」也不算什麼,旁人也只會認為聖上是寵愛能臣,與薛遠是君臣相宜。

  只有到了一定的高度,薛遠和聖上的親密才不會成為污點,只會被稱讚,留不下污名。

  顧元白讓自己代入薛遠去想事情,將他的想法摸得八九不離十。薛遠曾經同他說過的一句句話浮現在眼前,他嘴角勾起無力的笑,覺得眼睛又熱了。

  等薛遠醒了,他要和薛遠好好談一談。

  別再這樣了,繼續這樣,他以後再也不相信旁人說戀愛是甜蜜的這種話了。

  「再端盆水來。」

  田福生恭敬應下,重新端了盆溫水上前,顧元白洗淨帕子,親自擰乾為薛遠擦著臉。

  薛遠已經累到眼底青黑一片,臉龐瘦了許多,這樣由心病帶來的暴瘦也不知身體是否能受得住。

  顧元白專心致志,田福生在後方看著,躊躇良久,還是低聲道:「聖上若是不想要薛大人遠行,去寧夏甘肅走一趟也可。」

  「西北大將張虎成已守在西北兩年,」顧元白,「寧夏甘肅一地還有不少暗中想要復國的黨派,他們小動作一直不斷,張虎成在西北,他們攝於大軍不敢大動,這是張虎成的功勞,旁人搶不走,哪怕是朕也不能這麼不講究地派人半路插手。如今天下安寧,先前的軍功該封賞的都已封賞了,想要立功,哪裡有這麼好立呢?」

  「除了張虎成,前去這兩地的官員都忙著平息本地混亂來同朕邀功,他們初踏西夏土地,各個都幹勁十足,爭搶著來做功績。又說陝西,併入的一州也被治理得安穩非常。大恆裡頭的貪官腐敗,現在沒人敢冒著出頭,御史台也做得好好的,哪裡能輕易調動。」

  田福生嘴唇翕張幾下,後悔道:「是小的愚笨,說錯話了。」

  顧元白搖搖頭,讓他上前將巾帕再去換了個水,「他急,朕也急。一個知心人在眼前多不容易,他一旦開始往朝堂上用力,這在宮中宿一夜就有人盯上來的事也不足為奇。但若是朕讓他沉寂在身邊,做個小小的御前侍衛,一個大好人才,我哪裡能這麼做?」


  就得放手。

  喜歡是尊重,就得讓他離開,不論是為公為私。薛遠的才能,若是不用那實在是可惜,顧元白這一顆喜愛賢士的心無法做到這樣的暴殄天物。

  田福生鼻酸,開始抹著眼淚,「您和薛大人可太難了。」

  顧元白不由笑了,接過巾帕繼續擦著薛遠的手,指尖從他指縫中穿過,擦過他掌心中的傷痕,「……不難。有衣穿,有飯吃,江山太平海晏河清,哪裡有什麼難?天下萬萬民都背在朕的身上,朕期待著,等著他真能為我擔起擔子的那日。」

  手中的大掌忽地抽動了一下。

  日頭西下,夜色漸深。

  顧元白不知何時在薛遠身邊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他正被薛遠抱著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

  身前蓋著薄毯,窗外的月亮彎彎,好似一隻遠航的船。

  薛遠的髮絲從身側滑到顧元白的胸膛前,慘白的月光如晃動的水波。顧元白靠著薛遠的胸膛,聽著外頭的蛙叫,閒適地享受當下的寧靜。

  頭頂抵上薛遠的下巴,薛遠松松環著聖上,「我知曉聖上的心意了。」

  顧元白悠悠道:「竟才知曉嗎?」

  薛遠忍不住低頭吻了吻他的髮絲,突然道:「我願心甘情願地去,也想早早地回。折磨自己也讓聖上難受,實在不應該。我不會再如此,聖上,只是我在走之前,還有件事想求求您。」

  顧元白問:「什麼?」

  薛遠拉開腰間的腰帶,松垮的衣衫散落,露出一片結實胸膛,他將美人榻旁的匕首撿起,去掉刀鞘,捏著刀刃遞給顧元白,目光通透,「臣想讓您在臣身下留個印子。」

  顧元白握著匕首驚訝,薛遠勾起唇,堅定道:「還請聖上賞臣這個恩賜。」

  良久,刀尖碰到他的胸膛之上,顧元白低聲道:「會疼。」

  薛遠搖搖頭,「刻吧。」

  顧元白狠下心,隨著心意在眼前這一片皮膚上飛舞出一個「白」字。還好這個字筆畫簡單,血剛流出來,顧元白已經收回了匕首。

  薛遠靜靜看著他,顧元白拿著手帕擦去血跡,還有一些順著他的腹部流入褲腰之間,顧元白讓人拿來了藥膏,仔細抹上,道:「朝中的年輕官員都想要藉此次立功,我真不想讓你白白錯過。我知你想要立功的原因,也知道你為何不想走,無非是捨不得……樞密使數次與我舉薦你,他推舉你外調,外調三年回京,那時候再升階便容易了。可三年外調和三年絲路,絲路功勞更大對不對?」

  薛遠鼻音嗯了一聲。

  血逐漸止住,顧元白緩緩道:「兩情若是長久,也無需吝嗇朝暮之間。」

  薛遠的手抖了一抖。

  「若是不關乎我,只重走絲綢之路這一件事,你會去嗎?」

  薛遠呼出一口氣,毫不猶豫:「我會去。」

  境外的那些國家,薛遠早就想去見識一番了。

  顧元白無聲笑了笑,「安心走吧,朕就在京城等你回來。」

  「聖上知曉我出行的目的嗎?」薛遠慢慢開口,「我先前總在想值不值。離開了你三到五年,和我本意已有所分歧。」

  顧元白笑了笑,「男子漢志在四方,薛遠,朕也不是尋常男子,朕是皇帝。天下會在朕心中占據很大的位置,離別是難過,朕說實話,我不捨得你離開。可是你做的是為國為民的好事,你只有這樣做,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邊,讓我更加無法拋棄你,你也更加有了底氣。」

  「你不想讓我留下污名,」顧元白實打實道,「但要真的這樣做,你在明面上便和我毫無私情。哪怕我以後不喜歡你了,厭惡你了,你那時候才是真的啞口無言,說都沒處說,只能把委屈吞回肚子裡。」

  說著說著,顧元白的面上升起真切的擔憂:「我要是以後真的不喜歡你了,你也要給自己留一個退路。讓我沒法動彈你,你若是想走就能走,若是不想走也能留在朝堂中做自己的好臣子。」

  一個人的野心有可能會使自己變成另外一個自己,顧元白的意志力壓著權力給他帶來的誘惑,但他不敢保證自己以後會變成什麼樣。若是他真的喜新厭舊,薛遠又該怎麼辦?

  只這麼想了想,就覺得心口疼,感到不適。

  薛遠鼻音倏地濃重了起來,「元白,別不喜歡我。」

  「我只是說一個可能性。」顧元白認真地回道。

  薛遠的表情緩緩變了,眉尾微皺,嘴角下壓,又是那副讓顧元白覺得心口揪疼的神情。

  顧元白定定看了他片刻,上前在薛遠眉心落下一吻,低聲:「薛九遙,我曾同你父說過一句話。天下是朕的天下,你是朕的人,你做的事不是為自己而做,而是為朕而做。其他人朕不放心,其他人看過的國家,也不是你眼中看過的國家。」

  他的聲音也好似被月光波濤盪過,「安心去,全須全尾地回來。京城每日快馬送信,我等你與我說說境外風光,送我各國小東西。」

  「去吧,回來時,再也沒有人會因著你夜宿宮中而彈劾你了,」顧元白輕聲,「我也不用這麼擔心你的以後了,因為你總有辦法留在我身邊,對不對?」

  薛遠:「對。」

  我總有辦法留在你身邊。

  顧元白愛憐地親了親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恆在,朕便在。放心去飛吧,朕永遠在這。」

  薛遠抱住了他,親了回去。

  *

  來年二月,春草飛生,海上絲綢之路與陸上絲綢之路一切準備就緒。這一日,人山人海齊聚在街市兩旁,盛況空前。

  軍隊五千人,馬萬匹,放置著各種等待販往各國的物資車輛綿延不絕,自發跟隨商戶三千者戶。鑼鼓喧天,送行重走路上絲綢之路的人們熱火朝天,情緒高潮。

  顧元白就要在這裡送行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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