頷下的鐵扇骨冰涼清晰,如同劍鋒抵在咽喉,伽羅保持著跪地的姿勢,腦海中無數念頭閃過。閱讀她竭力不去想往日過節,讓聲音儘量平穩:「不知殿下召民女回京,是為何事?」
謝珩未回答,將扇骨往她咽喉稍探,便見她眼睫顫動,卻未退縮。
他將伽羅盯了片刻,倏然收手回身。
「右相傅玄讒言惑主,令我三十萬大軍敗於虎陽關,太上皇落入敵手,其罪深重。武安侯府已被問罪查封,你也是戴罪之身。如今北涼陳兵在汶水之北,朝臣力主議和。傅伽羅——」謝珩稍頓,聲音低了些,「明日,你隨我北上。」
「殿下是說,讓我跟著北上議和?」伽羅愕然。
謝珩背對著她沒說話,背影有些僵硬。
旁邊一位男子應是東宮屬官,上前解釋道:「北涼派出議和的是王子鷹佐,他要我們帶傅姑娘北上,才肯談判。如今北邊已無力應戰,百姓受戰亂之害苦不堪言,議和勢在必行,還望姑娘以大局為重。若能促成議和,殿下自會奏請皇上,對貴府從輕發落——姑娘可是與鷹佐相熟?」
伽羅搖頭,「民女幼時雖曾在京城住過,十歲便去了淮南,從未去過北地,更沒見過什麼鷹佐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錯了?」
「鷹佐的親筆書信,要的就是姑娘,絕不會錯。」
「可我……」伽羅一時語塞。
自己跟鷹佐素昧平生,鷹佐卻指名要她去議和,莫不是因祖父的緣故?可這回被擄走的朝臣不少,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無足輕重的角色,為何偏偏要她去?
這問題她想不通,謝珩顯然也沒想通。
他回身瞧著伽羅,示意侍女將她扶起。十四歲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軟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顯。因伽羅的母親是異族人,她的瞳孔稍見微藍,顧盼間如有水波蕩漾。濃長如同小扇的眼睫顫動,肌膚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細膩許多。加之淮南氣候溫潤,養得那肌膚吹彈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極美。
這樣的容貌,讓男人心動並不意外。
可伽羅這幾年除了年節回京外,幾乎都在淮南,這一點謝珩是知道的。
鷹佐王子遠在北涼,怎麼會見過她?
若不是見色起意,鷹佐又為何指名要伽羅同去,將她跟議和這樣要緊的事綁在一起?
謝珩的目光在伽羅臉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終,他丟下這樣一句話,便轉身進了內廳。那位東宮屬官也不再耽擱,簡略交代了幾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羅出府。
外面嵐姑等得滿心焦急,見伽羅毫髮無損的出來,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馬車,沒了旁人,嵐姑忙低聲問道:「太子可曾為難姑娘?」
「沒有。他絲毫未提舊日的事。」伽羅閉上眼睛,只覺倦極,「嵐姑,我心裡亂,想眯會兒。」
嵐姑鬆了口氣,便將伽羅攬在懷裡,讓她暫且睡上片刻。
東宮之內,太子詹事韓荀待伽羅去遠了,便也轉入內廳。
廳內靜謐,謝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擺著柄劍,漆黑烏沉的劍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劍柄,似在沉思。
韓荀沒敢打攪,半晌才聽謝珩問道:「她走了?」
「已經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當真要帶她同去?」
「情勢所迫。」謝珩回身,吩咐道:「準備輛舒適些的馬車,調兩個侍衛給她。」
韓荀詫異,「這回北上時間緊迫,皇上吩咐一切從簡。當年王妃的死,前兩年信王的死,都跟傅家、高家脫不了干係,臣記得清楚,殿下更不會忘記。殿下不計較舊仇已是寬宏,無需過於善待。何況這回鷹佐的要求蹊蹺,未嘗不會跟被擄走的傅玄有關,其中未必不會有陰謀,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當年兄長慘死,我只比先生更恨!」謝珩打斷他,長劍錚然歸入鞘中,「可男兒未能征戰沙場,卻要她弱女子去議和。這種事,總歸是我輩的恥辱。」
韓荀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國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聲長嘆,應命退出。
*
武安侯府外,春光灑滿青石路面,兩座銅鑄的獅子威風凜凜。
數月之前,這裡還是京城中排得上號的勛貴之家,世襲侯門,相爺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艷羨。而今門上匾額被摘去,左右數名禁衛軍怒目而立,不許任何人輕易出入,如同牢獄。
伽羅靠著東宮的手令得以入內,同嵐姑趕往錦繡堂。
屋舍依舊恢弘,內里陳設還是從前的模樣,卻因空蕩無人而顯得冷清。虎陽關之敗令舉朝震驚,新帝登基之後,便以右相傅玄失職貽誤戰事等罪名奪了武安侯府的頭銜。府中僕從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暫時看押在此,隨時可能被趕出府邸,不過十數日,府中就現衰象。
伽羅縱然對這座府邸感情不深,見狀也覺鼻頭髮酸。
錦繡堂內,傅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聽伽羅說了東宮的事,倒是打起精神來了。
「太子當真是這麼說的?你隨他北上議和,事成之後就會從輕處置?」
「他只說會奏請皇上從輕發落。」
「那也很好了!」傅老夫人愁眉苦臉了半個月,總算展顏而笑,「我們伽羅生得好,那位鷹佐王子既然這樣鄭重其事的要你過去,必定會珍重善待。你祖父還在北涼人的手裡,恐怕你父親也是。伽羅,到了那邊,可得設法搭救,務必讓他們安然回來。」
伽羅咬唇,敷衍著應了一聲。
長這麼大,伽羅還是頭一回聽見傅老夫人夸自己,卻是在這樣的場合。她就認定鷹佐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會費這樣的周折?她就這樣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羅付之一笑。
她對北涼一無所知,想不透鷹佐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像議和之後會落入怎樣的處境。忐忑與恐懼固然是有的,但她確實盼著儘快北上。
因為父親所在的丹州地處汶北,已然被北涼占據。
伽羅不知他處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傅老夫人病了許久,神智難免恍惚,說話偶爾顛三倒四。
伽羅陪她坐了許久,斷斷續續的聽她叮囑,兩位伯母聞訊,也趕來同她探問消息。伽羅也就勢詢問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飯,才回到住處梳洗。
熟悉的屋舍床榻,珠簾軟帳,博古架上還擺著父親給她搜羅的有趣物事,伽羅挨個把玩,總算尋回些許安慰。她極力不去想姚謙突然變臉,轉而迎娶徐相之女的事,將屋中舊物摩挲,又取出長命鎖握在手心。
那是娘親留給她的東西,這些年伽羅總是貼身佩戴。
伽羅的父親傅良紹是傅老侯爺的第三子,年輕時也曾是京華才俊,頗得老侯爺歡心。後來他遊歷北地,遇到了伽羅的母親南風,執意要迎娶為妻。南風是異族人,來歷不明,老侯爺夫婦不願要這等兒媳,自然竭力反對。誰知傅良紹心志堅定,見父母執意不許,竟自作主張與南風結為夫妻,還給南風尋了個身份,便是伽羅外祖父高探微之女。
木已成舟,老侯爺夫婦只能認了,卻就此深恨南風,認為是她蠱惑兒子的心志。
就連伽羅出生後,他們也極度不喜。
傅良紹自知婆媳不睦,便尋機會外放為官,帶著妻女在外生活。
那是伽羅記憶里最歡快的一段時光。
然而八歲那年,母親無故失蹤,據父親說是意外喪身屍首無存。傅良紹悲痛之餘,將伽羅送回府邸,卻因老侯爺夫婦的成見,處境艱難。傅良紹無意另娶,又難以照顧教養伽羅,更不願她在府中受委屈,及至伽羅十歲那年,便將她託付給淮南外祖家,而後往汶北為官,居于丹州長史之位。
外祖母待伽羅極好,親生孫女般疼愛,讓伽羅安安穩穩住了數年。
而今朝夕變故,不止傅家傾塌,高家恐怕也離傾覆不遠了。
伽羅閉上眼睛,將長命鎖握得更緊。
*
次日清晨從睡夢中驚醒,外頭已是天光大亮。
匆匆洗漱用飯後拜別長輩和幾位姐妹,外頭東宮派來的車馬已在等著了。伽羅同嵐姑到得東宮,那邊已聚集了不少北上議和的官員及隨行衛軍,昨日帶伽羅回京的陳將軍帶了個侍衛過來,引她二人換了輛馬車。
伽羅透過窗牖望外,人人臉上都寫著焦灼與擔憂。
她正瞧著,忽然光線一暗,有個身影經過窗邊,旋即車簾被掀起,一把匕首被丟了進來,落在她腳邊。伽羅吃驚,連忙望外,方才經過的竟是太子謝珩,此時他已翻身上馬,在與幾位隨同議和的朝臣說話。
伽羅吁了口氣,取了那匕首,苦笑,「看來這一路上,可能不大安生。」
嵐姑將她的手握住,溫聲道:「不管怎樣,我都會陪著姑娘。」
馬蹄聲動,侍衛前後護衛之下,議和的隊伍出了東宮,沿朱雀長街駛出。低垂的柳絲拂過窗邊,涼風中有細雨飄起,巍峨的城樓漸漸遠去,伽羅落下車簾,暗暗握緊了那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