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和的隊伍走得很快,晌午時稍作休息,一直到暮色四合才往官驛住下。閱讀
伽羅和嵐姑被安排在一間屋中,因沾了太子的光,裡頭倒是格外整潔。那姓陳的小將名叫陳光,據說是負責她在途中的安危,住在了隔壁,方便就近照應。
他這回的態度倒和善了不少,還特地命人備了熱水,給伽羅沐浴。
連日馬車顛簸,骨頭都快散架了,伽羅在熱水中泡了將近半個時辰,覺得渾身舒泰起來,才擦淨了穿上衣裳。嵐姑知道她顛簸後胃口不好,沒怎麼用晚飯,已去外頭買了幾樣蜜餞回來。
伽羅見了欣喜,拈一粒送入口中,香甜可口。
已經入夜,屋裡卻稍覺悶熱,伽羅浴後渾身舒暖,便推開窗戶望外。對面的閣樓上燈火通明,都是上等的客房,住著謝珩和隨行的官員。此時隱隱有爭執聲傳來,隨行的侍衛嚴守在門外,不許旁人靠近。
嵐姑道:「方才出門時就聽見他們在爭執,這會兒竟還沒消停。姑娘別站在風口,當心受了風寒,路上難受。」
伽羅依言關上窗扇,「皇上登基倉促,太子這些年在淮南遠離朝政,朝中人心各異,東宮根基不穩,難以服眾也是自然的。嵐姑,我今日在車上想了想這議和的事情,心裡實在沒底。先不說鷹佐為何要我過去,單說他們若議妥了,會怎樣安排?」
「議妥了,咱們老太爺就能回來。」提起這茬,嵐姑眉間憂愁更深了。
兩國議和,那鷹佐卻非要伽羅這麼個小姑娘過去,算是什麼事?若伽羅能全身而退便罷,若是她被北涼帶走了,該如何是好?或者兩邊談不攏打起來,她一個姑娘家,豈不危險?
伽羅卻搖頭,低聲道:「若是老太爺回來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來?這些官員們恐怕有不少盼著他回來,可太子會願意嗎?這一趟議和,還不知結果會如何。到時候祖父和父親的處境就更難說了。」
「難怪!」嵐姑忽然喃喃。
「什麼?」
「剛才我出去的時候碰見個人,看起來官位不低,跟我探問姑娘和那鷹佐王子是否相識。我沒敢說,搪塞了過去。」
「是哪個人?」
嵐姑將他容貌描述過了,又將所穿的衣裳裝飾也都說了。她本就是個心細的人,事情關乎伽羅,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記了容貌,就連身上的細微裝飾及衣裳花紋都記住了。
伽羅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紋和腰間配飾,想必是鴻臚寺的人。咱們還不知底細,往後任何人問起,都得搪塞過去。」
嵐姑應命,眼瞧著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趕路,便同伽羅早些睡下。
次日依舊匆匆趕路。
謝珩很忙,晌午用飯的間隙里,還有飛馬來報消息,請他處置事務。
伽羅縱有無數疑慮,目下還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飯,正要回車中時,迎面卻碰見了昨日嵐姑描述的那人。他年紀不到四十,長相倒是挺斯文,見著伽羅也不擺官架子,只是道:「這位就是傅姑娘?」
伽羅詫異。
她自登程以來,因謝珩不欲為人所知,時常戴著帷帽,極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張揚身份。眼前這人哪怕偶爾能瞥見她的面容,怎會認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禮,端然應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與令尊相識,常有來往,尊府老太爺做壽時也曾見過姑娘。不想轉眼數年,姑娘都這麼大了。這一路馬車顛簸,姑娘可還習慣?」
「多謝大人關懷,一切都習慣。」伽羅含笑回答。因對此人並無印象,並不敢立刻深信。
話音才落,忽聽後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見太子詹事韓荀走了過來。
「殿下吩咐稍後啟程,陳光——請傅姑娘上車。」韓荀毫不客氣的打斷兩人,朝那人做個請的姿勢,各自回隊伍準備啟程。
伽羅就勢走開,心中狐疑,便向陳光道:「勞煩陳將軍,方才那是何人?看韓大人的樣子,似乎不願讓我跟旁人多說話。」說罷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鴻臚寺卿,彭程。殿下吩咐過,議和事關重大,不可旁生枝節。」
「多謝。」
鴻臚寺卿這個人伽羅倒是有點印象。先前過年時,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親說話,外頭忽報有人來訪,正是此人。
聽父親說,彭程是當今徐相徐公望的得意門生,手段圓滑,極擅逢迎。伽羅的祖父與徐公望都是當年極力相助永安帝奪位的人,靠著恩佑居於相位,他又只求尊榮不求權勢,與徐公望處得頗和睦,彭程因此對傅家也頗殷勤。
徐相弄權,與謝珩父子也有舊怨,這會兒必定盼著太上皇能安然歸來。
那麼這位彭程跟謝珩必定也所謀不同。
難怪韓荀打斷得那樣及時。
伽羅靠著廂壁,閉眼養神。他們都各有所圖,她該怎樣打算呢?
於私,她當然盼望祖父和永安帝能被放回,或許還能保住侯府尊榮,外祖父家也不必被謝珩父子尋仇。可論公,永安帝雖擅詭謀得了帝位,作為皇帝卻十分失職,貪圖享樂不理政事,放任徐相弄權、右相居其位而不謀其政,朝中黨派互爭,國力衰頹,這回更是誤信人言,以至虎陽關潰敗。
這般情勢下,謝珩父子主政,或許還能力挽狂瀾。
可話說回來,這回伽羅迫切跟著北上是為了打探父親的消息。憑她當然做不到這件事,若要藉助旁人,謝珩和彭程誰會願意幫她?
*
越往北走,情勢越發緊張。
虎陽關大敗的消息早已傳遍,百姓恐慌之餘,藏於山林的匪類卻猖獗起來。官府緊防著北涼渡水南下,自然沒空管他們,於是路途更不安寧。這日夜宿臨陽城的驛站中,眾位隨行官員才稍稍鬆了口氣。
臨陽城占地不多,驛站的規模也有限,上等客房給了謝珩及官員們,餘下的人都被安置在後面的閣樓。
偏巧伽羅來了葵水,途中顛簸,難受得要命。
進了驛站,她也沒胃口吃飯,喝了嵐姑找來的薑湯,隨便墊墊肚子,尋個手爐抱著,早早就睡下了。
正自睡得沉,忽聽房中有動靜,她從睡夢中驚醒,睡眼朦朧中只見有個黑影俯身靠近,捏住她臉頰迫她張嘴。伽羅尚未來得及驚呼,口中便被塞了一團軟布,旋即那人扯起伽羅,取個布袋套在她頭上。
伽羅下意識去摸壓在枕頭底下的匕首,那人卻出手奇快,迅速將伽羅兩隻手腕收在掌中,拿細繩子飛速捆住,而後將她扛在肩頭,跳出窗外。
變故來得太快,伽羅甚至沒看到陪她睡在對面床榻的嵐姑,就已被夜風侵遍身體。
北地的春夜依舊寒涼。
那人飛速的奔跑騰挪,還不忘胡亂捆住伽羅的雙腳。
夜風掃在肌膚,冰涼入骨。伽羅被那人制住動彈不得,驚恐之下又被冷風侵襲,微微戰慄起來。好在那人輕敵,雖捆了她的手腕,卻未做死結,伽羅掙扎之中用五指試著撥弄繩索,漸漸將其解松,而後摸向腕間的手釧。
那是外祖母特地請當地匠人做的,串了五粒珊瑚,另一半卻是珊瑚金制的,約有一寸半長,外頭雕刻精緻花紋,裡頭卻藏了枚細針。珊瑚金世所罕見,若是製成兵刃,能夠削鐵如泥,這細針自然銳利非常。
外祖母極擅醫術,曾教伽羅認穴,當日製作此物,便是想著伽羅若遇惡人,能出其不意的尋機自救。
誰知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場。
伽羅將細針握在手中,極力辨認周遭動靜。
匆匆奔跑中,弓箭破空之聲緊隨而來,旋即便是陳光的怒喝,厲斥那賊人當束手就擒。賊人自然不聽,口中打個呼哨,似在呼朋引伴。
伽羅微驚,生怕他叫來援手,聽得陳光聲音漸近,一咬牙,認準賊人腰間要穴,狠狠刺進去。打磨鋒銳的珊瑚金輕易刺破衣衫皮肉,深深沒入穴位,那賊人沒料到伽羅竟會突然出手,劇痛之下,手臂不由鬆了。
身上束縛一松,伽羅當即咬牙用力向外一翻,重重摔在地上。
荒郊野外,遍地亂石。
伽羅跌落在地,只覺身上被膈得疼,她也顧不得呼痛,一把扯去頭上的布袋,但見月明星稀,遠近樹影參差。
陳光疾追而來,身後還帶了不少侍衛。
那賊人被追趕,不敢再停留來捉伽羅,加之腰間穴位被刺,難免影響步伐,片刻就被陳光和眾侍衛趕上,圍在中間。
險情解去,伽羅這才覺出小腹難受。
她蹲在地上,雙手抱在胸前,竭力讓小腹暖和些。
謝珩趕來的時候,就見她縮成一團蹲在那裡,夜風中身影單薄。
他回這北上格外謹慎,對於鷹佐指名索要的伽羅更是留神,聽侍衛稟報說伽羅被擄走後便立時趕來。遠遠見她無緣無故從賊人肩上滾落逃脫,頗為詫異,走近時,但見她臉色慘白,只穿了中衣瑟瑟發抖,秀美的雙眉微蹙,全然忍耐之態。
皓月銀輝灑在她眼中,明眸中若有霧氣漸濃,她瞧著他,泫然欲泣,甚是可憐。
謝珩腳步一頓,收回目光。
旋即,一件墨色的披風被扔向伽羅,將她滿頭滿腦的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