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羅身上正冷,顧不得看謝珩的臉色,立時將披風裹在身上。只是小腹受寒疼痛,她站不起來,便還是保持蹲地的姿勢,將披風尾部捲成一團,護住胸腹。
賊人被圍困,不過片刻被擊倒在地。
就在伽羅滿心以為他能被活捉時,卻聽陳光驀然一聲怒吼,重重踢在賊人身上。
她訝然望過去,但見賊人被雖踢得晃動,卻沒任何反應,只管直挺挺躺在地上。
這竟然是個……死士?
她睜大眼睛,下意識的看向謝珩。
夜色下謝珩背對著她,雖不辨神情,後背卻緊繃著,怒氣顯而易見。
他喝命陳光將賊人帶回,旋即轉身看向伽羅,臉色不善,若有懷疑。
伽羅只好竭力起身,微弓著腰腹走過去。
「多謝殿下相救!賊人身上有民女的東西,能否容民女取回?」她抬頭對上謝珩陰沉的目光,見他並未阻止,大著膽子走到賊人身邊。許是方才受驚不小,這會兒又有侍衛環立,伽羅竟未感到害怕,徑直從賊人腰間取出那枚珊瑚金針,就著地下野草擦拭乾淨。
謝珩沉默而立,待伽羅擦淨了,卻忽然弓身,自她手中奪過細針。
他的聲音與臉色同樣陰沉,「是這個東西?」
「此針並無毒性。」伽羅一怔之後反應過來,匆忙解釋,「方才民女為了脫身,以針刺穴,雖能令他劇痛鬆手,卻也不至於取人性命。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查驗。」
謝珩將那珊瑚金針把玩,往伽羅臉上看了片刻,旋即丟回給伽羅,轉身走了。
侍衛將那賊人抬上馬背,緊隨在後。
倒是陳光面帶虧欠,「這回是我守護不力,叫姑娘受驚。郊外風大,姑娘不如先回驛站,賊人的事殿下自會處置。」他是個粗豪的漢子,瞧見伽羅面色蒼白,只當是受驚之故,當下從同僚處借了匹追出來的馬,扶伽羅上去。
伽羅騎馬難下。
此處離城已遠,她如今腹痛,不可能走回去,近處又無車駕可求,只能靠馬代步。
好在謝珩的披風寬敞,將她整個人罩在裡面,能遮住她所有窘態。
伽羅不敢坐實,踩著馬鐙保持半立的姿勢,可減緩馬背顛簸。
城郭遙遠,伽羅捏緊了韁繩,咬牙忍耐。
*
回到臨陽城中,驛站內甚是安謐。
伽羅被擄後,謝珩雖帶人追來,卻並未驚動旁人。此時驛站中眾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羅的屋中一燈如豆,嵐姑立在門外焦急踱步。
見她歸來,嵐姑顧匆匆跑下閣樓,迎了過來。
伽羅此時又累又痛,驚嚇之下受了冷風,只覺頭腦昏沉,天旋地轉。見著嵐姑,便如溺水之人碰見救命的浮木,待嵐姑走近,便無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賊人自有韓荀帶人去處置,謝珩掃一眼伽羅,道:「跟我來。」
伽羅腳步虛浮,勉強跟著走了幾步,一腳踩空如在雲端,身子立時前傾。
幸得嵐姑反應快,將她接在懷中。
見前面謝珩駐足,嵐姑忙懇求道:「殿下,姑娘兩頰滾燙,必定是受了寒,支撐不住暈過去了。方才屋裡的事民婦已稟告過小將軍,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問?」她手扶伽羅難以行禮,身體卻是極恭敬的姿勢,語氣神態皆是祈求。
謝珩看一眼伽羅,未再多言,只吩咐陳光去尋個郎中,轉身大步走了。
嵐姑身體頗健壯,氣喘吁吁的將伽羅抱回屋中,將尋來的幾個手爐塞在伽羅懷裡。
陳光自覺失職,甚是內疚,聽嵐姑討要薑湯,忙安排人去煎熬。
這頭薑湯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趕來,嵐姑總算稍鬆口氣。
*
身上的冰涼漸漸退去,轉而被溫暖包圍,小腹處痙攣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羅醒來時腦中雖還昏沉,身上卻舒服了許多,嘴裡苦味還在,四肢百骸卻十分舒泰。
她一睜眼,靠在床邊的嵐姑就醒了。
「姑娘覺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羅額間溫度,已不似昨晚燙熱。
伽羅卻牢記著昨晚的事,開口就道:「嵐姑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嵐姑扶著伽羅坐起來,不急著穿衣,先幫她慢慢按摩頭皮,「昨夜我被開窗的動靜驚醒,還沒呼救就被那人打暈了。醒來後聽侍衛說姑娘被擄走,可真嚇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時——姑娘腹中還痛嗎?」
伽羅搖搖頭,「好多了。」
此時天光大亮,時辰不早,她還記著昨晚謝珩要問話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驛站備有清粥小菜,伽羅迅速吃了,又喝碗薑湯暖腹。雖然風寒未愈,頭腦依舊沉重,小腹處的痛卻輕了許多,不會礙事。
謝珩的披風已被嵐姑洗淨,問驛站借爐火,稍加檀香烘乾,疊整齊了放在床頭。
伽羅尋乾淨緞麵包著帶過去,交給謝珩近侍,脫了帷帽讓嵐姑在外等候,求見謝珩。
謝珩在處理公務,聽見伽羅拜見,口中謝他昨日搭救之恩,頭也沒抬。
他的眉頭緊鎖著,仿佛遇見了難事,狼豪勾勾畫畫,片刻後才道:「免禮——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傅伽羅,你藏了什麼,竟會招來死士?」
伽羅老實答道:「民女也不清楚那些人為何出現。」
「民女……」謝珩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羅身上,仿佛嘲弄,「從前可沒見你這樣自謙。」
伽羅愕然,正想開口,謝珩臉上又顯出不耐煩的神色來,「昨晚怎麼回事?」
「昨晚那人出現得突兀,抓了民女之後就往城外跑,中間不曾說話,也不曾做過什麼,民女也不知他是何目的。」伽羅回想起來,心驚之餘也是滿頭霧水,「殿下也知道民女身份低微,身上沒什麼貴重物事,至於旁的……」她沉吟片刻,實在想不出來那人捉她的原因。
謝珩扶著長案起身,目光如鷲,緩步往她走來,「你知道些關乎西胡的要緊事?」
伽羅想了想,搖頭。
謝珩走近她,兩道目光壓過來,狐疑而審視。
他年近二十,身高體健,因自幼習武,肌肉仿佛總是緊繃的,劍眉之下雙目略見陰沉,顯然是為昨晚的事情極度不悅。
居高臨下的俯視,威儀而壓迫,換了心內藏奸之人,總難招架。跟前的少女卻未露半分怯色,姿態固然恭敬,那雙水波蕩漾的眸中卻無半點遮掩作偽之態。
春日的陽光自窗間灑進來,照得她肌膚柔白,細嫩如脂,她全然未覺,輕咬嫩唇似在思索。
這模樣似曾相識。
只是彼時淮南天暖氣清,滿園春光,少女神態天真,不似如今忐忑憂愁。
謝珩收回目光,轉身回到案前,「前路兇險,你若隱瞞要事,危及議和,我不會輕饒!」
「民女不敢欺瞞殿下!」伽羅忙屈膝行禮,鄭重道:「這回民女隨殿下北上,確實存了私心,是想藉機打探家父的下落,除此之外絕無二心。」她試探般看向謝珩背影,見他沒有任何反應,心中難免失望,續道:「那西胡人的來歷民女半分不知,若往後能察覺端倪,必會如實稟報殿下。」
謝珩未答,也不看伽羅,面朝長案思索片刻,揮了揮手。
伽羅告退,待出了廳門,才覺手心膩膩的,全是濕汗。
才繞下樓梯,迎面竟又碰見了彭程,顯然不是巧合。
他已然是整裝待行的架勢,見著伽羅,面露關切,「聽聞傅姑娘昨晚受驚遇寒了?」
伽羅行禮拜見,尚未回答,就聽閣樓上謝珩朗聲吩咐起行。她被這聲音吸引了注意,抬頭瞧過去,就見謝珩負手立在欄邊,正俯視著她。
隔著兩丈的距離,他眼中的嚴厲與警告清晰可見,伽羅心中猛然狂跳,不敢再逗留,忙向彭程施禮告辭,回屋收拾行裝。
胸腔中依舊咚咚跳個不停,伽羅滿腦子都是方才謝珩那嚴厲一瞥。
他是什麼意思?是懷疑她跟彭程暗中勾結?
而彭程盯她這樣緊,又是在打算什麼?
*
陳光將伽羅跟得更緊了,除了出恭如廁,其餘時間幾乎都在她兩三步外。
晚間歇在驛站,他也親自值守至半夜,而後換其他侍衛值守,防範嚴密了許多。
伽羅途中跟陳光閒談,才知道那日謝珩還在暗處安排侍衛,雖搜出了兩個西胡同夥,卻也都是死士,無甚收穫。
這般情勢令伽羅心驚,行止愈發謹慎。
陳光的嚴防死守下,彭程也未能再靠近伽羅半步。
伽羅起初雖考慮過借彭程來打探消息,而今仔細斟酌,覺得此舉殊為不智。然而心中擔憂卻難以消解,這晚左思右想,待漏深人靜時,終於斗膽往謝珩屋外求見。
屋內燈火尚且搖曳,伽羅進去時,他還在伏案疾書,認真專注。
伽羅一時沒敢打擾,站在那裡,想等謝珩處理了手頭事務再出聲。
這處驛站地處荒僻,甚為簡陋,謝珩寬肩闊腰坐在那狹窄的案幾之後,落在伽羅眼中,竟自覺出心酸。
天下昌盛時,他父子二人被軟禁在淮南,縱然身處溫山軟水中,卻也難得自由,更別說尊享皇家富貴。而今山河動搖,他卻得迎難而上,連日奔波還要深夜處理公務。等過了這難關,這皇位能否坐穩,卻還是未知之數。
他其實生得英偉,雖時常冷臉相對,伽羅卻難以否認,他其實很好看。
眉目俊朗、輪廓剛硬、身姿英挺,加之與生俱來的氣度,當真襯得起人中龍鳳之譽。從前他青衫磊落,沉默隱忍,如寒風中傲立的青竹。而今身份陡轉,織金墨衫上繡著精緻雲紋,烏金珠冠束在頂心,愈顯得氣度卓然,威儀端貴。
昔日之折辱束縛,今日之臨危受命,縱使出身尊貴,他所經歷的磨難遠勝旁人。
正自感嘆,冷不丁卻見謝珩猛然抬頭,雙目精光奕奕,徑直望向她——
「看著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