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羅被謝珩突如其來的質問所驚,一時語塞。閱讀
案上燭火明亮,將他的神情照得清晰,那雙墨玉般的眼睛盯著她,竟叫伽羅一時間想不出任何開脫的言辭。
她愣著站了片刻,反應過來唐突之處,忙跪地道:「民女失禮,請殿下恕罪。」渾身氣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臉頰,伽羅跪地頷首,只覺雙頰發熱。
謝珩擱下狼毫,嘴角浮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憊的靠向椅背。
伽羅頭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攪殿下,是想問一問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鎮定,雙手落在冰涼的地磚,漸漸令神思清明,抬頭對上謝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為官,聽說北涼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實在擔憂,又無計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還望寬宏賜教,民女雖人微力輕,也將竭力報答。」
「是……傅良紹?」
「正是。」
「沒有消息。」謝珩答得乾脆。
伽羅掩不住的失望。
謝珩卻還看著她,「竭力報答……你能如何報答?」
這話多少令伽羅燃起希望,當即道:「民女雖不知鷹佐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隨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當遵從!」她極力讓自己誠摯,謝珩卻仿若未睹,兩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沒有消息。退下吧。」
說罷,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羅稍稍燃起的火星被這態度澆滅,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聲告了罪,便告辭而出。
正好碰見韓荀來找謝珩稟事,伽羅臉上的失望尚未收起,盡數被韓荀收入眼中。
他對高家仇恨頗深,待伽羅也甚冷淡,伽羅能感覺得到對方態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禮,匆匆離去。
裡頭謝珩見韓荀近前,將手邊卷宗交給他,又道:「雲中城消息如何?」
「鷹佐昨日進城,帶了不少人隨行,又去犒賞軍隊,北涼如今士氣高漲。太上皇和官員們都送到了他們的石羊城中,看守嚴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鎖在一起,沒有任何優待。」
謝珩頷首,「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見韓荀點頭稱是,又問道:「傅良紹呢?」
「他並不在石羊城。」
「別處?」
「傅良紹官職不高,我們的人手又有限,倒沒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鷹佐和傅玄勾結,如今看來不太像,恐怕背後另有原因。至於那傅良紹,不過是無足輕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勢,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費神?」
「若有他的消息,儘快報給我。」謝珩說罷,繼續埋頭整理文書。
韓荀愕然,想問問原因,終究忍住了,轉而道:「那些西胡人並未走遠,近日總在周圍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還是留著?」見謝珩沉吟,便建議道:「西胡和鷹佐同時盯上傅伽羅,想必她有特殊之處。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屆時殿下心中有數,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圖擒走傅伽羅,或是為物,或是想從她那裡探問消息,捉到她後總能露出底細。殿下不如放任傅伽羅被擒走,再派人尾隨,便可探個究竟。」
「尾隨未必有用——這些死士應當只是奉命捉人,舍了傅伽羅,也未必能套出實情。不過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謝珩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順蔓摸瓜。」
*
離雲中城愈近,戰爭的痕跡便愈明顯。
雖然戰火尚未燒到此處,然而北涼輕而易舉的拿下雲州後在汶北虎視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極,生怕哪天一覺醒來,北涼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緒如瘟疫蔓延,當地的百姓固然捨不得離鄉背井,能尋其他出路的人卻大多暫時逃走了,或是投奔親戚,或是換個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幾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後繁忙的時節,卻也見不到多少人影。
伽羅送走葵水後身上輕便了許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邊侍衛造飯,她閒著無事,便在近處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風光。
漸漸聽得飛濺的水聲,難免心癢,循著聲音走了片刻,幾乎能斷定其來處。
只是這兒離謝珩已經有些遠了,伽羅有些猶豫,瞧了瞧遠處炊煙,決定還是回去。
陳光見狀道:「傅姑娘怎麼不走了?」
「那邊偏僻,還是別走太遠的好。」伽羅戀戀不捨的望著水聲來處。
「後面還有侍衛,姑娘放心。」陳光舉劍虛指,「那邊應當是有瀑布,這邊山勢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羅意有所動,掙扎了片刻,腳步還是忍不住向水聲源頭挪去。
實在是這一路朝行夜宿憋悶得緊,她雖幼時經歷挫折,到底年紀閱歷有限,諸多變故壓在身上,父親的事自需籌謀,姚謙的事在回過味後更是令人氣悶。照這樣憋下去,不定哪天會憋出病來。
旁邊嵐姑也有意讓伽羅散散心,只是畢竟擔憂,還是讓陳光調了兩名侍衛跟著。
瀑布果然如陳光所言,極是壯觀。
這一帶山勢高聳,崖璧陡峭,銀白的水龍從數十丈高處徑直落下,兩側皆是光禿禿的山石,將飛濺的水花襯在中間,氣勢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將跌落的水龍濺起丈許高,甚是奇特。
伽羅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嵐姑站在數丈外。
水聲震耳,珠玉飛濺,伽羅仰頭望著高處,但覺山壁雄偉,長空如洗。
蒼穹之中渺然一粟,縱有天大的難處,也似微不足道。父親固然下落不明,卻向來疼她,此時哪怕分隔兩地,必也是時刻掛懷,但凡想起,便令人心中盈然安穩。
人生中坎坷流離,如同那瀑中水珠,本還安安穩穩在碧草美景間徜徉,卻忽然由平緩處墜落,撞在巨石又落入潭中旋渦,沉浮掙扎。而波折之後,終究能匯入水中,如從前般平緩流淌。
這顛沛之間,能夠守住的實在太少。
而至於那些失去或者離去的——譬如姚謙——既已離去,便再難同行。
無可挽回的事,又何必縈繞於心,自尋苦惱?
伽羅眉頭漸漸舒展。
轟隆隆的瀑布聲中,忽然夾雜了異樣聲音。
伽羅驚而回首,就見後面人影交錯,不知何處竄出數名歹人,正跟侍衛糾斗在一處。她下意識的往後退避,卻有個鬼魅般的人影起身近前,拎住她背後衣裳,便往那潭水掠去,打算從水對岸逃脫。
不遠處又有數道人影竄來,都是侍衛打扮,將歹人圍在中間。
伽羅被那人拎著,轉瞬便已騰空而起,幾個起伏之間,經巨石而躍向水面。
水面翻騰如有鬼魅,舊日瀕死的驚恐襲來,她看著白波翻滾的潭水,生恐下一瞬便會落入其中溺斃。就在此時,斜側有人影疾掠而來,疾攻挾持伽羅的歹人,攻勢兇猛,迫得他鬆手自救。
變故突如其來,伽羅自半空跌落,墜向水面。
她嚇得魂飛魄散,全然失了平日的從容應對,腦海中一片空白,驚叫出聲。
潭中濺起的水汽冰涼透骨,仿佛那年跌落寒潭,寒意瞬間將她吞噬淹沒。恐懼鋪天蓋地席捲而來,伽羅雙手緊緊抱在胸前,滿心絕望。
預想中的冰冷並未襲來,她似乎又被人提起,轉瞬落在岸邊地上。
腳下踩到泥土,伽羅才尋回些許神智,急促喘著氣,面色慘白如紙。
好半天才穩住心神,她抬頭,便見身側站著個高挑的勁裝女人,忙道了聲謝。
水邊的糾斗正激烈,近二十名侍衛將歹人圍在中間,刀劍交鳴,陳光亦在其中。而在外圍,謝珩和韓荀靜立觀戰,仿佛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伽羅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手腳酸軟的坐了半天,才忽然察覺——陳光反常的勸言、突然冒出的侍衛、及時的營救和激烈有序的圍攻,甚至謝珩和韓荀那靜候成果的神情……他們來得這麼快又如此鎮定,是早就料到了此事?
或者說,是他們安排了此事,以她為餌,誘歹人現身?
伽羅只覺背後冰涼。
那邊謝珩似乎察覺了伽羅的注視,側頭看過來,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是了,以他對高家的仇恨,拿她做個誘餌又能算什麼?能派人及時救她就已是恩寬了!
伽羅下意識的將手縮入袖中,避開目光,遮掩心中驚異。然而驚魂初定,反應遲緩,動作終究慢了些。
謝珩將她的神情收入眼中,繼而皺眉。
那晚被人劫走時她還能鎮定自救,此時卻仿佛失魂落魄?疑惑轉瞬即逝,在侍衛擒住一名西胡人,打脫他的齒臼後,謝珩立時飛身過去。
西胡人彪悍勇猛,水邊爭鬥格外激烈。
不過剩下的事情,已與伽羅無關。
待歹人被擒,局面已定,她還攜了嵐姑過去拜謝救命之恩。
回到車邊,午飯已然齊備,伽羅用完飯早早去馬車中等候。
方才的衣衫經了水汽又沾染塵土,已然髒污了,伽羅叫嵐姑守在外面,趁著無人換件外衫,待觸及腰間錦帶時,卻忽然頓住,面色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