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聲來得很快,如春雷滾滾靠近。
隨行的北涼軍隊在雨中艱難跋涉,飢腸轆轆,各自忙著造飯歇息,幾乎全無防備。聽見這蹄聲,隊伍中霎時亂起來。那刀疤男人當即叫了二十個人將伽羅圍在中間,而後拔了彎刀在手,踏著潮濕泥濘的路面,往蹄聲來處趕過去。
喊殺聲迅速響起,土匪的呼喝席捲而來。
伽羅先前就聽聞北地戰亂後盜匪橫行,卻未料會在此處遇到。她下意識握緊匕首,與嵐姑並肩緊貼,警惕觀望四周。
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遠處爭鬥,北涼的陣腳卻被沖亂了。
呼喝聲漸漸趨近,混戰中忽然竄出幾個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漢,直往火堆旁衝過來。
刀疤男人揮刀阻攔,卻被踢翻在側。岳華如利箭竄出,迎擊西胡,令其攻勢稍滯。
這般舉動著實令刀疤男人驚訝,他又將岳華瞧了兩眼,迅速翻身起來,口中唿哨,想召集軍士們過來護衛。然而土匪兇悍,橫衝直撞地劫掠隊伍中的錢糧財帛,那些軍士自顧不暇,哪能趕來相救?
沒過多久,西胡人橫衝直撞,破開圈外防守,鷹爪般抓向伽羅肩膀。
嵐姑來救時被人踢開,伽羅拿匕首防衛,雖迫得那人收手,卻很快被奪了兵刃。
岳華與那刀疤男人並肩苦戰,被幾名兇悍的西胡人攔在外圍。
熊熊火光下,伽羅將交戰情形看得分明——那晚雲中城外被西胡人攔截時,岳華身手出眾,獨力對付十來人都不在話下,此刻她的身形卻滯澀了許多,看似拼命苦攻,砍傷了數名西胡人,實則連那道屏障都難以破解,只管左衝右突。
心中詫異瞬息即逝,匕首被奪、嵐姑被推開,伽羅孤立無援,輕易被那彪形大漢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鐵箍,不知是被按了哪個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難以用力。
呼救的聲音淹沒在夜風裡,不過片刻,那西胡大漢便拎著她衝出重重阻礙,翻身上馬。篝火旁的混戰還在繼續,土匪們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華終於衝破阻礙,隨手搶了匹馬,疾追而來。
四野漆黑,疾風鼓盪,呼喝聲漸遠,就連追兵的聲音都消去了。
離開平地,漸入山嶺,道路起伏崎嶇,兩旁樹如鬼影。不知疾馳了多久,那西胡漢子才拎著她翻身滾入道旁的草叢。駿馬疾馳離去,在伽羅短促的驚呼之後,那人迅速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風掠過,絲毫未察覺黑暗中的異樣。
那西胡漢子待人走遠了,復拎著伽羅,大步走了半天,叩開山間茅屋。
這顯然是山中暫居的獵戶,隔著門扇問是何人,聽對方說是夜間投宿的,小心翼翼的開了門。卻未料善心引來災禍,進屋後被那西胡漢子猛擊後頸,軟倒在地,不知是昏了過去,還是已被打死。
伽羅心驚膽戰,情勢未明時不敢擅動,被他丟在地上,便倚著背後的木櫃躲開。
須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漢子反鎖屋門,凶神惡煞的看向伽羅。
借著火光,伽羅終於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雲中城外攔截她的西胡頭領。不同的是他臉上新添了傷痕,衣衫也已破舊,目中凶光比從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時卻仿佛用盡了力氣,頗顯疲憊,坐在桌邊讓眼皮打了會架,見伽羅小心翼翼的打量著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羅連忙低頭,避開鋒芒。
心中卻稍稍鬆了口氣。
對方是孤身一人,雖然形同虎狼,卻也會有打盹的時候。
她打不過他,唯一的辦法就是趁他睡著時刺穴致勝,或許還能求得半點生機。且此事宜速戰速決,免得他同夥趕來——只不知上回一役,戰青和杜鴻嘉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夥還剩多少?會在多久後趕來?
伽羅願意去北涼探個究竟,找尋父親的下落,卻並不想去西胡自尋死路。
她不敢拖延,當即定了主意。
十四歲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羅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氣玲瓏。淮南溫軟氣候嬌養下,更是嬌媚可憐,驚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過去,全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漢一眼,復垂首瑟縮,片刻之後,竟靠著衣櫃睡了過去。
西胡大漢自負強悍,對她戒心不高,過來探得她鼻息綿長,已然熟睡,精神稍微鬆懈。旋即走開兩步,靠著衣櫃坐下,卻忍不住打盹。
許久後,伽羅悄悄睜眼,看到兩步之外那人倚櫃端坐,雙目深闔,疲倦困頓。
她勾了勾唇。
人體周身要穴遍布,想讓人昏死過去,能刺的穴位頗多。伽羅要一擊而中,必得選個易於下手之處,屋中點了燭火,動手前叫他察覺影子殊為不妙,只能從後面偷襲。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緊盯住他風池穴。
珊瑚金針早已備好,她竭力鎮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漢全然未覺。伽羅壯著膽子,揚起手臂,金針猝然刺向對方風池穴。
金針觸及皮肉的瞬間,對方警覺睜眼。伽羅大驚,趁他尚未反應過來,竭力將金針刺得更深。對方受襲怒吼,揮臂格開伽羅,想要站起身時卻晃了晃,繼而暴怒揮拳,如同獸苑獅吼。
伽羅驚出滿身冷汗,連滾帶爬的躲到遠處。
那漢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撐著站起身來,雙目赤紅,搖晃著撲向伽羅。
伽羅未料他強悍至此,見對方來勢洶洶,忙驚慌閃躲。猛聽利箭破空,勁弩弦動,有人撞破門扇闖入屋中。她驚而回首,就見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撲向西胡漢子,利劍刺出,將對方的驚呼切斷。彪悍大漢胸前的羽箭猶自震動,氣息卻已斷絕,身形一滯,轟然倒地。
那黑影收劍回身,燭光下眉目分明,竟是杜鴻嘉!
伽羅絕處逢生,喜出望外,極度的驚慌猛然轉為喜悅,當即低聲道:「表哥!」
「伽羅!」杜鴻嘉臉上帶笑,眉目間的緊張擔憂還未散去,大步過去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臂,見她渾身上下並無傷處,總算放心。旋即朝門外道:「外面可有異常?」
「無人察覺。」冷淡的女聲響起,卻是岳華。
伽羅胸腔依舊狂跳,得救後滿心歡喜,緊揪著杜鴻嘉的衣袖不放,心有餘悸的往那西胡大漢看了看,拉著杜鴻嘉過去,取出那珊瑚金針後擦拭乾淨,仍舊放回珊瑚手釧之中。後面岳華冷眼瞧著,等伽羅起身後,她伸指觸向那人風池穴,手指揉動,掩飾他頸間傷痕。
臨行前,伽羅請杜鴻嘉幫忙,將那獵戶藏起,免得遭受連累。而後不敢多逗留片刻,悄無聲息的出了茅屋。
循著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著昏暗月光看清兩匹馬。
杜鴻嘉扶著伽羅上去,將她護在懷中。
夜風漸冷,伽羅身上冷汗過後便覺冰涼,被風一吹,更是瑟瑟發抖。杜鴻嘉有所察覺,不動聲色的將披風撐開,借著在前面執韁繩的雙手,將伽羅整個罩在懷中。怕她受寒,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近些,無需顧慮。
他自幼習武,身體強健,雙臂孔武有力,胸膛暖和而結實。
伽羅微微後仰,莫名的覺得踏實。
*
一路疾馳,至天色將明時,才往道旁客棧暫歇。
岳華自去吩咐店家備熱水飯食,杜鴻嘉送伽羅進了客房,瞧見皓腕間的珊瑚珠子,忽然道:「你那手釧倒別致,我看看。」
伽羅依言褪下給他。
杜鴻嘉取出內藏的珊瑚金針,嘖嘖稱奇,「當時若非你出手,我和岳華未必能輕易得手,這倒真是利器。」
「我貿然出手,反倒幫了忙?」伽羅倒熱茶給他,聞之莞爾。
杜鴻嘉道:「那西胡人很狡猾,桌上點了蠟燭,是防備有人從門窗偷襲,他能預先察覺。況他坐得離你極近,但凡我和岳華出手,他可立時拿你為質,令我們掣肘。你暗中出手,雖不能取他性命,卻令他身手遲鈍,我和岳華才敢現身。」
「當時他站起來,我還當絕無逃命的機會了!對了表哥,你們怎會趕來救我?」
「是太子殿下的安排。」
「太子?」伽羅愕然。
杜鴻嘉瞧著她明眸中儘是詫異,失笑道:「我也覺得意外,沒料到他會這樣安排——土匪是散落的兵丁所扮,西胡人尋他們幫忙,也是太子安排人牽線,昨晚看似搶劫,實則安排已久,連那些西胡人都不知是計。我在暗處盯梢,只等西胡人搶走你,再尋機救回。」
「那岳華呢?」
「是個幌子,迷惑北涼。嵐姑也被土匪搶走了,別擔心。」
伽羅未料謝珩真的會安排人去救她,疑惑欣喜之餘,將杜鴻嘉的話咀嚼兩遍,恍然道:「此時鷹佐必定以為我被西胡擄走,西胡人到那茅屋,會以為是北涼將我奪回——岳華用的那□□,應當是北涼人的?」見杜鴻嘉頷首,心中一方巨石終於落地,吁了口氣,「所以此刻,能安穩歇息了!」
「吃完飯再睡,別空著肚子。殿下說了,舅父的下落他會派人打探,無需擔心。」
杜鴻嘉含笑,見她發間沾了草葉,伸手去摘,觸及墨緞般的頭髮時,意有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