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2024-08-23 22:32:28 作者: 九斛珠
  汶水以北幅員遼闊,分布著東西共十八州。

  這回北涼軍隊長驅直入,占據了正中間最為富饒的十二州,卻未能啃下兩側的硬骨頭。在北涼軍隊氣勢最為高漲的時候,鷹佐曾調派兩萬人馬去攻打右翼的遂州,雖打得對方毫無還手之力,卻終究未能攻破城池。

  鷹佐對那等偏僻赤貧的州城無甚興趣,也分不出足夠的兵力多面作戰,於是集中人手搗向南方,每攻占一城便搶掠金銀財帛,最終以數萬軍隊虎視眈眈,想借議和的機會,狠狠發筆橫財。

  議和之初,鷹佐所提出的銀兩、布匹數量,也是獅子大張口。

  謝珩當然沒有答應,他所許諾的東西,不及鷹佐索要的十中之一,還以國庫空虛、百姓疲弱為由,提出要分五年償清。

  鷹佐更不答應。於是雙方對峙拉鋸,給了謝珩極好的喘息之機。

  臨時徵用來處理事務的書房中,謝珩在地形圖上圈出數個點,看向韓荀,「這些地方布兵如何?」

  「原先潰散的逃兵被蒙旭召集,最少的這一處只有五六百人,最多的這裡——有近四千人。餘下各處,各自約有兩千散兵。蒙旭雖被罷免數年,當年的威信名聲還在,殿下既已傳諭,許逃兵們以戰功抵罪,他以此為旗號,聚集的軍士還在增加。」

  「夠用了。」謝珩沉吟,對著地形圖沉思。

  半晌,拿定了主意,便召戰青入內,將大略安排說了,由戰青派人去傳信給蒙旭。

  韓荀是文人出身,對武事知之有限,見謝珩安排的都是攻擊招數,不免擔憂,「殿下做此安排,是想威懾鷹佐,讓他接受我們的條件。可而今情勢,我們畢竟勢弱,適度威脅尚可,若當真惹怒了鷹佐,他渡水南下,以我們的防守,恐怕未必能擋住。屆時不但百姓受苦,京師一旦被威脅,我們的處境會更被動。」

  「他不敢南渡。」

  韓荀愕然,「殿下何以如此篤定?」

  謝珩抬目瞧他,忽然勾了勾唇。

  「起先我與先生所慮相同,怕他侵擾南邊百姓,而今看來,大可不必。鷹佐若當真有心南侵,在議和之前,就已一鼓作氣渡了汶水,能比如今更有底氣。可大好情勢,他為何忽然停住,主動提出議和?自是有所顧慮。」

  他指向地形圖,「這十二州雖已被侵占,卻因他南下過快,後軍安排得並不穩,此事已有線報證實。兩翼的威脅還在,隨時可以調兵出擊,我朝再聚集散兵,合力奪取先前失守的城池,他能守得住?屆時兩翼夾擊,腹背受敵,他是自尋死路!」

  篤的一聲,謝珩將短劍插在地形圖上雲中城的位置,劍柄猶自顫動。

  韓荀心中一凜,看向謝珩。

  他的神色肅然而堅定,眼底有火芒竄動,竟讓韓荀覺出種縱橫捭闔的王霸豪氣。

  然而豪氣之下,亦有抑憤蠢蠢欲動。

  家國被侵,百姓受苦,他初入東宮便來議和,其中鬱憤,可想而知。

  謝珩待那短劍停了,稍緩口氣,續道:「鷹佐若想高枕無憂,必得先除了此六州的隱患,可此六州兵力不弱,又窮困荒涼,於他等同雞肋,不值得費力。若不除此隱患,他孤軍深入,極易被包抄,屆時即便他能仗著兵力退回,也會折損嚴重,討不到好處。鷹佐馳騁沙場多年,必然看得清形勢,才會猶豫,提出議和。」

  韓荀恍然,「是了!北涼從前雖侵占了我朝城池,卻因根底不同,難以統轄治理,治下民怨沸騰,盜匪四起,反被我朝奪回。這回鷹佐攻城略地,圖謀的是財帛而非土地——難怪要提出議和!」


  「如今我派蒙旭侵擾,一旦得手,鷹佐顧慮更深,自然會有所讓步。」

  韓荀臉上終於緩和了許多,「虎陽關雖然潰敗,卻多是主將之失,兵力並不到積弱的地步。蒙旭本就是難得的將才,一度令北涼聞風喪膽。他受讒言誣陷而被罷免,一腔熱血抱負難以施展,如今正有鬥志,由他安排,自然更有把握。」

  謝珩頷首,「議和雖在雲中城,真正角逐的,卻在雲中城外!」

  他霍然起身,揚聲叫杜鴻嘉入內。

  *

  伽羅漸漸沉不住氣了。

  連著數日不見鷹佐的蹤影,門外的侍衛也漸漸變少,愈發顯得這宅院荒僻冷落。

  岳華還是每天雕刻同樣的木偶,絲毫沒有略作籌謀的意思——按她的說法,她只負責護送伽羅安然到達北涼都城,而後即可返回。

  伽羅縱然覺得謝珩派出岳華這般得力的人手,不會只做如此簡單的事,卻也不至於天真的以為謝珩會願意幫她。

  傅家、高家的舊仇橫亘,她與謝珩也無甚交情,途中數番侵擾,讓謝珩折損了不少人手,他實在沒有理由幫她。

  孤立無援又滿腹疑惑,伽羅竟然開始盼望鷹佐出現。

  至少那樣,她能從鷹佐的反應中推測外界的形勢,甚至還能得到些許有關父親的消息——那日鷹佐對傅家的熟悉程度令伽羅驚異,也讓她懷疑,鷹佐是否早就盯上了整個傅家,不止祖父,連父親都有可能落入他們手中。

  這般猜度難安,當屋外響起將士的說話聲時,伽羅立時打起了精神。

  全然陌生的北涼話在屋外響起,想必是來人正與那刀疤男人交涉。不過片刻,門上銅索卸去,那刀疤男人推門而入,用極不熟練的南夏話說道:「出來!」

  岳華率先起身,行至門邊,迅速掃過門外情形。

  伽羅連著被困了數日,陡然瞧見張揚灑進門內的陽光,竟覺暌違已久。

  時近黃昏,那陽光是金色的,照得浮塵都格外分明。

  院裡有風,隱隱送來花香,夾雜幾聲鳥鳴。汶北的春天來得晚,這時節在淮南早已是群芳落盡,此處卻正是春和日麗的好時候,沿牆的一帶柳樹隨風婀娜,投下參差剪影。

  她抬手遮住陽光,看到長空如洗,潔雲浮動,西山的方向晚霞絢爛。

  長命鎖已將她捲入事端,想全身而退已是奢望,縱然知道等待她的將是更為陌生而危險的北涼都城,伽羅不覺得畏懼,因為那裡可能有她的父親。

  刀疤男人身上的裝束都未曾換過,手按在刀柄,凶神惡煞的開路。

  伽羅不知她會去哪裡,只管跟隨在後。

  曲折彎繞的一段路過去,樹蔭幽密的後園走到盡頭,眼前是低矮的灰色牆壁。沿牆再走一陣,便到一扇圓門,從中出去,卻是狹窄而偏僻的後巷。有輛馬車停在門口,後面是整齊列隊的北涼士兵,隊伍迤邐看不到盡頭,不知有多少人,只是鴉雀無聲的立在暮色之中。

  雲中城算是這一帶最為繁華的城池,伽羅那日來時,也看到街上行人往來,雖經戰事侵擾,亦維持幾分熙攘。途徑數處街巷,兩側的民房次第相接,鱗次櫛比,想來人群居住的也頗稠密。

  然而站在這後巷,伽羅還是聽不到半分街市喧鬧,想必離人群極遠。


  她很識相的進了馬車,等駛出僻巷許久,才聽到極遠處有人聲隱約。

  馬車走的路都頗隱蔽,七彎八繞的走至西北側城門,已是暮色四合。

  這城門平常極少打開,周圍亦無行人,迤邐蜿蜒的隊伍出了城,悄無聲息。

  嵐姑關上窗牖,道:「這一去,就真要遠離故土了。北涼那樣滿是虎狼的地方,唉……岳大人,這樣多的人跟著,我們怕難逃出去吧?」

  「我只奉命行事。」岳華答非所問,瞧了伽羅一眼,「何況傅姑娘未必不想去北涼。」

  伽羅輕笑了聲,「那日與彭大人說的話,連殿下都知道我是在敷衍,岳大人何必故意曲解。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既已答應了太子殿下,便是早已衡量清楚,不會食言。」

  說罷,靠在廂壁闔眼。

  馬車晃動,眼前浮現的卻是方才的夕陽晚霞。年節時有限的相聚里,父親曾跟她講過許多在丹州為官的趣事,也說丹州的地貌景致與京城和淮南截然不同,落日渾圓熾熱,晚霞燦烈絢然,坦蕩而無半分掩藏。

  她曾經盼望過,能有機會跟隨父親來觀玩北地風光。

  沒想到親眼見到,卻是在這樣的情境裡。

  她忽然很想念父親,想靠在他膝畔聽他講故事,哪怕只是片刻。

  *

  出了雲中城往北,山川地勢漸漸不同。

  連著數日的晝夜兼程,伽羅對於顛簸疲憊的感覺早已麻木。這一日途中遇雨,走得格外艱難,當晚夜宿荒郊,那刀疤男人很熟稔的安排人手安營造飯,尋個背風的地方點起篝火,讓伽羅和嵐姑、岳華靠近火堆驅去衣衫潮氣。

  ——看起來這一路雖然形同□□,北涼人倒也沒打算太虐待她。

  伽羅抱膝而坐,看著眼前火光跳動。

  烏雲遮月,天地昏暗,荒野間忽然起了風,漸漸猛烈。在鼓盪而過的風聲里,伽羅忽然聽到了雷聲般靠近的馬蹄,以及熟悉的鄉音呼喊。

  坐在篝火旁的三個人立時望向聲音來處。

  是南夏的軍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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