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夏,衣衫單薄,伽羅聲音輕柔,垂首行禮間露出頸後肌膚,更見窈窕體態。
謝珩驀然想起鷹佐那句「又軟又香,銷魂蝕骨」的話,唇邊笑意稍稍凝固。他雙手扶起白髮老者,口稱先生,又示意杜鴻嘉免禮,目光再度落到伽羅身上時,終究道:「鷹佐曾為難過你?」
伽羅搖頭道:「沒有。殿下施救及時,他不曾為難我。」
謝珩將她瞧了片刻,見她神情自然不似作偽,稍稍放心。
旋即,向那老者道:「瑣事繁雜,藉此田園一聚,叨擾先生了。自那年京城一別,轉眼已是六年,情勢所限,學生雖常掛懷,卻始終未能再來拜望先生。所幸先生健朗如舊,更有仙風道骨。碧雲峰那位道長也無恙吧?」
「道長無恙,勞殿下掛懷。」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蘇,是朝中有名的大儒,不止學問精湛,詩詞上更是無人能及,因常與佛道中人往來,比旁的重臣更多幾分灑脫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輕時從邊地小吏做起,因政績斐然,又遇伯樂,漸至朝廷中樞,擔任要職。奈何朝廷風雲過重,他本無爭名奪利之心,漸生厭倦,自請外放,在靈州做了數年刺史,治下百姓安樂,政事清明。
後來他上了年紀,便辭去官職,在碧雲峰下做起了閒雲野鶴,詩酒田園,怡然自得。
謝珩幼時承教於他,師恩深重,這回有意順道探望,便安排杜鴻嘉在此處等候。
蘇老先生甚為喜悅,「先前聽到殿下從淮南脫困的消息,老夫著實歡喜,只盼早日會面。前日他兩人到此,這位傅姑娘天真爛漫,精通園藝,幫老夫侍弄花圃,曬書抄經,倒增不少樂趣,談何叨擾?殿下此番過來,想必是汶北已安穩了?」
縱是閒雲野鶴之人,也曾躬身案牘,愛民如子,聽聞北地戰亂,難免憂慮。
謝珩便道:「鷹佐撤軍出了虎陽關,只是我朝需付許多銀錢布匹,終究是百姓之苦。」
蘇老先生輕聲一嘆,入廳中命童子奉茶。
他師徒二人久別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當今太子,自有許多話說。伽羅與杜鴻嘉陪著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
當日暫且歇在此處,謝珩安排明晨啟程。
傍晚時候,伽羅同杜鴻嘉在後園閒遊,碧峰疊日,風輕雲淡。
表兄妹二人幼時相處得和睦,雖經數年別離,杜鴻嘉依舊十分照顧伽羅。見她在議和途中愁悶多日,便尋兩匹馬騎著,從後園出去,繞道碧雲峰下涉水而過,再經一片綠意深濃的桃林回來,酣暢淋漓。
伽羅臉上笑意盈盈,甚至說起傅家處境時,也不似從前憂心忡忡。
放馬歸去,杜鴻嘉陪她慢行,「當時我父親初至京城,是老侯爺幫忙安排,才能站穩腳跟,終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爺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羅——回京後你如何打算?」
「還沒想好。若是回府,難免被拘禁。可這北涼和西胡的事還沒查清,父親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會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過口風麼?」
「沒說。只讓我救了你,在這裡等他。」
兩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間晚風漸涼。
沿河畔而行,水面漸漸狹窄,水流激盪。遇到一處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亂石,水花四濺。
伽羅夏衫單薄,被那水汽罩著,盡力躲開。
杜鴻嘉見狀微笑,行往靠河一側,撐起披風隔開水花,道:「殿下初入東宮,格外忙碌。回京後若能得他允准,我便請半個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則路途遙遠,即便嵐姑能陪伴,我也難放心。」
「這才是我擔心的。」伽羅當即道,「當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雖不知內情,畢竟有過齟齬,更何況祖父幫太上皇奪位,皇上哪會不恨?後來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會不悅。其實路途雖遠,我與嵐姑改裝同行,應該不會太難。」
「這是什麼話?高大人與皇上的恩怨,他們自去清算,怎能連累你?太子若為此恨我,也是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之人,不值得追隨,倒不如另尋……」
他話未說罷,忽見前面茅屋角上拐出個身影,松墨色錦衫隨風烈烈,不是謝珩是誰?
夕陽下他疾步行來,拉了斜長的身影。
餘輝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見其魁偉英姿。興許是與恩師重逢後甚為喜悅,興許是北涼退兵後終於卸去重擔,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緩不少,錦衣玉衫走過來,仿如閒庭信步。
伽羅隨杜鴻嘉走過去,行禮。
謝珩揮手示意杜鴻嘉退下,瞧了伽羅一眼,抬步踏上側旁小徑。
伽羅不解其意,見他走了兩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徑上少有人行,兩側茅草過膝。謝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賞郊野風光。伽羅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著,直到他在一處茅亭駐足,才問道:「殿下有吩咐?」
謝珩回身,道:「鷹佐那邊怎麼說?」
「他想要我的長命鎖。」伽羅自覺的取出長命鎖給他看。
謝珩接在掌中細看。
那長命鎖用金打造,形如綻放的蓮花,手藝精湛。只是年頭甚遠,看其成色,竟似有兩三百年之久,應是世代相傳之物。與旁的長命鎖鏤刻福壽之物不同,鎖的背面是一隻展翅的鳳凰,底下八個字,「荷天之寵,必得其壽。」
粗粗看去,確實無甚特殊之處。
可普通人家,誰會拿這樣老舊的長命鎖給孩子?伽羅出自侯府,又以「伽羅」為名,可見傅良紹夫婦應篤信佛教。按著常理,她出生時,或是有身份的親友贈送,或是傅家給佛寺里香火錢,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長命鎖。
拿如此老舊的長命鎖給她戴,著實叫人意外。
且看那鳳凰的模樣,與南夏的大為不同,甚至西胡、北涼的鳳凰,似也與之不同。
謝珩被困淮南時博覽群書,於北域各國的圖騰民俗了解頗多,思來想去,也想不出這鳳凰是哪國筆法。
他低頭看向伽羅,她也面帶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羅立時垂眸頷首。
少女才過了天真的豆蔻年華,雖幼時失慈,畢竟養尊處優,被人捧在掌心裡長大,沒見過什麼風浪。這回北上路途艱辛,又數度遇險,前路叵測時憂愁忐忑,小臉兒竟顯消瘦,襯得那雙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陽下顧盼流波。
謝珩對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總藏著瀲灩波光,天然風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風情便收斂了。
謝珩別開目光,將長命鎖放回她掌中,「僅此而已?」
「嗯。那晚鷹佐問了長命鎖的事,我搪塞他,說長命鎖已被西胡搶走,他沒再來過。後來殿下派人救我脫困,折道南下——」伽羅稍作猶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實鷹佐既提了長命鎖,到了北涼都城,必定會說得更深。屆時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許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嗎?」
謝珩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誤會了!」伽羅忙擺手解釋,「我無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確實深為感激。」
——不過她確實不明白謝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約定,派她深入北涼探明情形,卻又中途派人救她回來,令她幾乎無功而返。這固然叫她感激,卻總覺得謝珩這回出爾反爾,讓人捉摸不透。
謝珩背轉過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長命鎖來由。」
伽羅恭敬應是。
「也無需感激,我救你只為公事。畢竟……我睚眥必報。」謝珩忽而側頭,瞧著伽羅緩聲道:「難道你以為,我會好心救你?」
……
伽羅縮著肩膀,頗覺無辜。
曾經有那麼一瞬,她差點真的以為謝珩是生了惻隱之心,好心救她。否則,實在難以解釋他的出爾反爾。
而今看來,是他另有籌謀。
這樣也很好。
*
辭別蘇老先生,駿馬疾馳,朝行夜宿。
三日後抵達鄴州,離京城已不遠。
當晚投宿客棧,毗鄰鬧市。伽羅連日疾馳後沒胃口,見對面有家蜜餞鋪子,便生饞意。她住在謝珩和杜鴻嘉的隔壁,知道東宮親衛也在左近,無需擔憂,趁著鋪子打烊前,尋了些碎銀子去買些回來。
鋪內蜜餞和糕點齊備,做得都極好,蜜餞甘甜,糕點香軟,整日勞頓後吃幾顆,堪慰飢腸。伽羅閒著無事,索性將各樣都挑了些,滿載而歸。
右手單獨拎著她的吃食,左手兩份給杜鴻嘉和謝珩。
杜鴻嘉那裡好說,只是謝珩臉硬脾氣臭,向來不待見她。貿然送去沒準會討個沒趣,不送又太無禮,也對不住他途中幾番照拂……
不如請杜鴻嘉代她送過去?
正自盤算,忽覺哪裡不對,伽羅抬頭環顧,瞧見側面走近的人時,唇邊笑意霎時僵住。
華燈初上,夜市方開,客棧旁邊有家熱鬧的酒樓,數位官員從中走出,正往這邊走來。被拱衛在中間的人錦衣緩帶,玉面含笑,那樣熟悉的輪廓,不是姚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