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2024-08-23 22:32:29 作者: 九斛珠
  意料之外的重逢,伽羅措手不及。

  姚謙顯然也未料到會在這裡見到她,原本的得體笑容凝固,目光在伽羅身上黏了片刻。他周圍的官員察覺異常,均往伽羅這般瞧過來,見是個極美貌的少女,各自露出隱晦的笑意。

  伽羅莫名覺出厭惡,收回目光,徑直往客棧走去。

  這般雲淡風輕,頗令那些官員詫異。

  姚謙愣了一瞬,忙沖眾人胡謅解釋,胡亂辭別後,大步追入客棧。

  鬧市中的客棧生意火爆,這會兒正是飯後閒時,入廳右側有個喝茶賣果點的地方,人來人往,稍嫌喧囂。

  伽羅走得頗快,已經到了樓梯口,因碰著杜鴻嘉,正在說話。

  姚謙推開隔在中間的閒人,三兩步趕上去,「伽羅!」

  伽羅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聞。倒是杜鴻嘉聞言看過來,見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謙還記得那日學甲巷中伽羅如遭雷轟的神情,見她躲避,只當是傷心如舊,只管緊緊看著伽羅,「你怎會在這裡?我有話同你說,能否去那邊的雅間喝杯茶?」見伽羅置若罔聞,面上稍現尷尬,繼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說的苦處,怕被人察覺,只能先行離開,未及解釋。後來我去了學甲巷,沒見到你,托人去尊府打聽,也沒有……」

  「閣下是誰?」杜鴻嘉看出伽羅不悅,出言打斷。

  姚謙拱了拱手,往杜鴻嘉臉上打量。這一路回京,自謝珩至親衛,眾人都是尋常打扮,杜鴻嘉一襲錦衫磊落,腰間雖未佩寶劍,但習武之人自有股剛硬之氣,與眾不同,且看其神情,顯然頗有敵意。

  他打量片刻,決定報出身份,「戶部倉部司,姚謙。」

  「沒聽說過。」杜鴻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羅……舊友。」姚謙側身讓開樓梯口的路,道:「去那邊雅間好麼?」

  伽羅冷嗤,轉過頭來,神情陌生而疏離。

  回京疾馳的路上,伽羅想過將來的打算,父親的下落、外祖父家的處境、長命鎖的秘密都令人掛心,思及淮南舊事,又怎會想不起姚謙?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記憶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溫煦,那日撞破實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經也是豆蔻年華里仰慕信賴過的人,是淮南春日裡最念念不忘的風景,即便撕毀信箋時已決意忘記,又怎會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無所依靠時,他轉身另娶他人,那種天翻地覆的感覺,刻骨銘心。

  伽羅看向姚謙,竭力讓聲音平靜,「確實是舊友。」

  「先前在淮南,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門生,往來密切。」她說。

  姚謙面顯尷尬,旋即道:「伽羅,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勢……」他望了杜鴻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們去那邊喝茶細說,好麼?」

  「不必。」

  「伽羅,從前的事,我半分都沒忘記。迎娶徐蘭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畢竟娶了她不是嗎?難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羅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舊,還是如從前般溫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斷然落下的車簾,那種腳步虛浮又沉重,喉間乾澀的滋味又蔓延開來。伽羅極力克制住輕微的顫抖,道:「徐相位高權重,必定給你遠大前程。就此別過。」


  說罷,轉身匆匆上樓梯。

  「伽羅!」姚謙伸手想去攔她,卻被杜鴻嘉擋住。

  杜鴻嘉臉色陰沉,待伽羅安然上樓,才朝姚謙拱了拱手,轉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測與惱怒終究難以壓制,他驀然轉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謙的肩頭,「方才什麼意思?」

  姚謙惱恨他的阻攔,冷聲道:「與你何干。」

  杜鴻嘉掛心伽羅,不再周旋,惡狠狠道:「若是你欺負了她,我決不輕饒!」

  姚謙仿若未聞,只看著樓梯盡頭。

  *

  伽羅匆匆拐過樓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覺廊道無比漫長。

  刻意遺忘的記憶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當日未來得及發泄的傷心蠢蠢欲動,隔了許久回味,愈發令人傷心。她埋首前行,猛然察覺撞上某物,抬頭看時,朦朧水霧之外,謝珩正低頭看她。

  伽羅心中儘是翻滾的舊事,甚至忘了對謝珩的敬畏,倉促屈膝行禮,就想走開。

  謝珩探手,握住她的胳膊,眼含探究。

  方才無意中從窗戶望出去,還看到她在對面的鋪子挑選蜜餞,拿竹籤子戳了挨個嘗,專心又貪婪的樣子令他不自覺的失笑。

  誰知一轉眼,竟是這幅模樣?

  腳步倉促,神情慌亂,淚水漣漣,半點不似平常的強作鎮定。

  叫人擔心。

  伽羅心中亂極,又被他看得窘迫,慌忙低頭拭淚,試圖掙開他的手。可他鉗得很牢,伽羅想開口請他放手,然而喉頭哽咽,恐怕一開口便會哭出聲來。倉促之下,想也不想,與謝珩對視了片刻,驀然俯身朝他的手咬過去。

  謝珩微詫,下意識的鬆了手。

  伽羅趁機奪回手臂,匆匆走了。

  手背上溫熱濡濕,謝珩抬手,看到手背上留了她的眼淚。他看了眼她的背影,轉過頭就見杜鴻嘉急匆匆追了過來。

  見著謝珩,杜鴻嘉剎住腳步,抱拳行禮,「殿下。」

  「怎麼回事?」謝珩皺眉,負手於背。

  杜鴻嘉略一猶豫,便如實稟報導:「傅姑娘遇到了故人。」

  「誰?」

  「戶部倉部司,姚謙。」

  謝珩皺眉愈深。被困淮南數年,與高家勢如仇讎,謝珩當然認識姚謙。後來他派人探查伽羅相關的人事,也知道高家有意將她許給姚謙,而姚謙卻在虎陽關大敗後,立即迎娶了徐相女兒。甚至那日伽羅繞道學甲巷,撞見姚謙跟徐相女兒的事,陳光也曾如數稟報。

  先前國事為重,不曾留心,如今回想,便即瞭然。

  謝珩看向伽羅緊闔的門扇。

  淮南春光下的小姑娘未經世事,嬌氣天真,眉眼彎彎的笑起來,如花朵盛放。

  而今卻滿目淚水。

  這多少令人心疼。

  他站了片刻,眸光微沉。

  *

  姚謙失魂落魄的走在巷間,周遭沒有旁人,只有風聲颯颯。忽覺跟前光線一暗,有人惡意攔路,他本就鬱憤,見狀惱怒,「混帳」二字才罵出口,便被人當胸一拳。他登時怒了,惡狠狠的抬頭,看清那張臉時卻又愣住——


  「太子殿下?」

  姚謙意外之極,後知後覺的跪地,惶恐請罪,「微臣拜見太子殿下!微臣不知殿下駕臨,衝撞之處,請殿下恕罪。」

  「姚謙。」謝珩冷眼覷他,「你怎會在這裡?」

  「微臣奉命隨聶侍郎巡查各處,體察汶北民情。」

  「哦?」謝珩盯著他,吩咐,「抬頭。」

  姚謙依言,抬頭對上謝珩的目光,冷硬而探究。他下意識的躲閃目光,「微臣有罪,微臣惶恐。」

  謝珩不語,拿鐵扇輕扣手掌,慢慢審視。

  巷間鋪著青石磚,又冷又硬,姚謙酒意早被嚇醒,見謝珩沉默,心中愈發忐忑惶恐。膝下的冰涼如小蛇般竄入骨縫,腦門上卻漸漸滲出細汗,他知道謝珩與徐家的角逐,更不敢出聲露怯。

  半晌,謝珩才道:「體察民情,成果如何?」

  姚謙噎住。他這回北上,打的是體察民情的旗號,真正要做的卻只在北地官場。沿途行來,他按著徐相的吩咐拜訪了數位地方官員,雖有訪民之心,奈何聶侍郎流連官署酒樓,他初入相府,又被囑咐多結交地方官員,只能陪同。所謂的體察民情,不過是聽地方官幾句搪塞而已。

  好在十年寒窗,應付起來不難。

  姚謙揀些地方官員的話來稟報,夾雜途中見聞,滔滔不絕,儘量說得像模像樣。

  還未說完,卻被謝珩厲聲喝止。

  「滿口胡言!」謝珩稍露怒色,雙眼如鷲,「戰後民生凋敝,你不思為民辦事,卻只知貪賄弄權,還敢自稱體察民情!戰青——傳書回京,姚謙降品一級,罰俸半年!至於今日衝撞,跪兩個時辰吧。」

  說罷,拂袖怒容而去。

  姚謙愕然,猜得謝珩是因徐相而遷怒於他,只能認栽,心中鬱憤卻更甚。

  而在巷口,戰青待走遠了,才道:「殿下特意追來,就只為他?」

  「議和的事才完,徐公望平白無故的怎麼突然安排人體察民情,派的還是他的心腹和女婿?」謝珩收扇入袖,低聲道:「安排兩人盯著。記下他往來的人,若事涉北涼,務必留心。」

  戰青猜得謝珩言下之意,神色稍肅,當即道:「屬下明白!」

  走出許久,戰青又覺得哪裡不對——太子要安排人監視姚謙,暗中出手即可,何必又親自跑這一趟,露了行跡?

  想不明白!

  *

  客棧內,伽羅回屋後對著緊閉的窗扇枯站了半個時辰,才平復心緒。

  那日未及發泄的情緒翻湧而來,經了這場哭,反覺輕鬆許多。心底憋悶委屈散去,伽羅要涼水擦了臉,見杜鴻嘉猶自站在門外,心中歉疚感激,隨手提了蜜餞,出門給他,又說自己無事,不必擔心,半天才讓杜鴻嘉離去。

  回屋後對燈坐著,要取蜜餞來吃,才發現準備給謝珩的那份還在桌上放著。

  她呆了呆,將一小份蜜餞嚼完,才拎著出門。

  時辰尚早,謝珩屋中燈火明亮,按他尋常的作息,應當是在讀書。

  門口並無東宮近衛值守,那蜜餞隔夜無妨,糕點放久就不好吃了。

  伽羅深吸口氣,硬著頭皮敲門。


  謝珩倒是很快應了。伽羅進去後行禮,也未敢走近,只將東西放在門口的小案上,稟明是些吃食。方才廊道里的撞見多少令人尷尬,尤其她撲過去試圖咬他,回想起來更是冒犯,伽羅不敢逗留,匆忙告退。

  桌上鎮紙微響,謝珩忽然叫住她。

  伽羅詫然,回身道:「殿下還有吩咐?」

  隔著十來步的距離,謝珩停筆看她,目光幽深,少了平常的陰沉威壓。他起身踱步過來,取過她送來的吃食,嘗了嘗,道:「姚謙那種人,早日認清,有益無害。」

  伽羅愕然,抬頭時,但見明晃晃的燭光下,謝珩背影挺拔立在案前,松墨長衫垂落,比那襲尊貴的太子冠服多幾分親近。

  他顯然沒怎麼安慰過人,語氣略顯生硬。

  伽羅當然明白謝珩的意思,只是未料謝珩竟然會勸解她,意外過後,含笑感謝,「多謝殿下指點。」

  *

  這場風波在次日便被拋之腦後。

  出了鄴州,一路疾馳回到京城,景致早已不同。

  官道兩側濃蔭覆地,夏日長天碧水吸引學子少年們郊野遊玩宴飲,極遠處農田桑陌綿延,山巒起伏疊嶂,柳下風起,令人愜意。

  城門口的盤查已不似二月嚴密,那等戒嚴之象消失,多少讓人鬆快。

  待入了城門,朱雀長街兩側的店鋪前行人熙攘,叫賣吆喝聲夾雜笑鬧聲傳來,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氣象。朝堂上的爭權奪利、風起雲湧,於百姓而言,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秘辛,而今市易開放,生活恢復舊日秩序,只消能有安穩營生,就是令人喜悅的。

  放眼望去,長街盡頭,城闕巍峨。

  伽羅縱然依舊前途未卜,瞧見街市上勃勃生機,也覺莞爾。

  到得東宮外,謝珩來不及入內歇息,便要折道入宮去稟事。侍衛們路途勞苦,得了回家歇息的命令,各自歡暢,唯獨伽羅站在那裡無所適從,正想著能不能回府去見嵐姑時,就見謝珩策馬折返。

  「送她入東宮,安排住處。」謝珩居高臨下,吩咐杜鴻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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