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如此安排,伽羅和杜鴻嘉均感詫異。
然而旨意難違,杜鴻嘉思量過後,將伽羅安排在了南熏殿,離謝珩住處不遠。
東宮建制效仿朝廷,自詹事府至各局各司,皆設置齊備,占地也極廣,宮內殿宇巍峨恢弘,迴廊參差相連,左右監門率於諸門外禁衛甚嚴。伽羅初上京時,謝珩入主東宮不久,諸事不備,如今皇上已任命各官員就位,學士賓客往來,更見威儀。
謝珩年已二十,尚未婚娶,後宅閉門閒置。
伽羅算是客居在此,並非東宮內眷,不好住入後宅,杜鴻嘉同家令寺詢問過後,暫將伽羅安排在南熏殿居住。
南熏殿算是東宮中的客舍,離謝珩的小書房較近,又遠離他接見官員處理政事的嘉德殿及弘文館,清淨又方便。杜鴻嘉居於副率之位,正四品的官職,在這東宮內也算是不小的官了。他親自安排,旁人未敢怠慢。
家令親自引路,交代南熏殿中諸人好生伺候,殿中的嬤嬤侍女待伽羅恭敬周全。
當晚盥洗沐浴,比起途中簡陋,簡直算是奢侈。
伽羅暫時拋開揣測擔憂,安心受她們服侍,沐浴櫛發,久違的愜意。
當晚謝珩沒有動靜,次日亦然,聽杜鴻嘉說,是京城中瑣事太多。
這回與北涼議和,雖讓鷹佐率軍撤出虎陽關外,卻也需戶部籌措萬餘銀兩,虎陽關一帶加固邊防,也需盡心安排,謝珩位處東宮,嘉德殿裡朝臣往來不絕,忙得腳不沾地。連杜鴻嘉都格外忙碌,偶爾抽空來看伽羅,只勸她不必害怕。
伽羅倒並不害怕。
往來途中同行同宿,雖說謝珩兇狠冷硬,她多少能窺到他的性情。這般安排,應是為了長命鎖的緣故,也讓她看到轉機——父親依舊下落不明,淮南的外祖母處境堪憂,她未能深入北涼都城,卻不打算就此放棄。
北涼、西胡虎視眈眈,應是長命鎖中藏了重要的寶物。
這是她目下唯一的希望。
*
這晚新月初上,伽羅飯後站在廊下吹風,猛瞧見遠處熟悉的身影走來,忙迎過去。
數日不見,謝珩消瘦了些,面色甚是疲憊,身形卻依舊挺拔高健。太子冠服華貴威儀,黑底錦衣上是織金雲紋,腰間諸般佩飾齊全,頭頂烏金冠束髮,應是才從宮裡回來。
見了伽羅,謝珩腳步一頓,道:「用飯了?」
「回殿下,用過了。」伽羅靠近行禮,聞到淡淡酒氣。
「進屋。」
伽羅隨他進去,殿內的嬤嬤侍女很乖覺的退出,帶上屋門。
這座南熏殿幾經翻修,因先前那位太子性喜奢華,內里陳設多是名物。荷葉浮動的水瓮旁是座落地燭架,約有大半個人高,參差錯落的布置四十八支蠟燭,夜裡點亮,燭架金碧輝煌,水面浮光躍金,甚是華美。
謝珩先前未來過南熏殿,見了此物,不免踱步過去。
回過身,就見伽羅跟隨在後,正在水瓮旁盈盈而立。燭火輝映之下,明眸皓齒,芙面柳眉,海棠紅裙曳地,玉白半臂單薄,耳畔紅珠映襯,發間珠釵斜挑,她的紅唇如同塗了胭脂,櫻桃般玲瓏嬌艷。
比從前在淮南時,增添幾分嫵媚。
謝珩看著她不說話,炯炯目光只在她臉上逡巡。
伽羅頗覺不自在,打破沉默,「殿下留我在此,是有吩咐?」
片刻遲滯,謝珩輕咳了聲,道:「往後住在此處,沒我的允許,不得外出。」
伽羅愕然,「為何?」微怔之後反應過來,不由自嘲道:「是了,此時的我本應在西胡人手中。京中也時常有異族人往來,拋頭露面確實不便。只是長命鎖的事情尚未查清,殿下安排我留在此處,怕是……難有助益。」
「你打算怎麼查?」謝珩俯身問道。
酒氣靠近,伽羅只覺今晚謝珩不大對勁,下意識往後躲了躲,「長命鎖是我娘親的遺物,想必是承自外祖母,她老人家應當知道緣故。所以,殿下能否容我去一趟淮南,或可探明內情。」
「這理由很拙劣。」謝珩坐在桌畔,自斟茶喝,「淮南路遠,我不會派人護送。」
「可北涼既能查到我的身世,未必不會知道淮南高家。倘若他們先尋到外祖母,恐怕事情不妙。」伽羅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見他並未慍怒,壯著膽子道:「其實殿下也可派人去接我外祖母入京。」
「這事好辦。但是傅伽羅——」謝珩覷著她,語氣不善,「父皇有命,關乎淮南高家的任何事,都需稟明。近日父皇忙於朝務,無暇清算舊帳,你是要我去提醒一句?」
「更何況,你母親並非高老夫人所生,休想誆我。」
他的語氣平淡,卻叫伽羅心中微驚,忙道:「殿下誤會了!我只是想查明長命鎖來處。」
「你本意是說,長命鎖的玄機唯有你外祖母可解,所以我需顧忌三分,是不是?」謝珩點破她的打算。
伽羅忙斂眉說不敢。
謝珩也未計較,見她站得離他頗遠,皺眉道:「坐。」
伽羅應命,遠遠的在桌對面坐下,見謝珩杯中空了,又殷勤添茶。
她的動作小心翼翼,態度謹慎試探,仿佛怕稍有不慎便觸怒了他。
謝珩瞧著她,忽然道:「你怕我?」
「殿下氣度威儀,身份尊貴,令人敬畏。」
「因身份尊貴而敬畏,是怕我清算舊帳?」見伽羅垂眸,謝珩自嘲低笑,旋即正色道:「殺兄之仇確實不共戴天。但長輩的事,我不會遷怒於你。」
伽羅微訝,眸間陡然煥出亮色,「殿下的意思是?」
「你外祖母的事,我既已答應照拂,就不會食言。」
「多謝殿下!」伽羅喜出望外,又追問道:「那我父親的消息呢?」
「韓荀在汶北。鷹佐撤出虎陽關,打探消息會更容易。」
這般安排著實出乎伽羅所料。那日舟中對話,她曾為父親和外祖母求情,當時謝珩雖答應,伽羅卻總覺得,以他對高家、傅家的仇恨,此事希望渺茫,甚至杜鴻嘉提及此事,她也沒抱多少希望。
誰料謝珩竟會真的踐行?
她瞧著謝珩,漸漸又生出歉疚,「殿下胸懷寬大,信守諾言,是我小人之心了。」
謝珩勾了勾唇,讓她將長命鎖取出給他細看。
伽羅應命遞過去,借著燭光,他英挺的眉目被照得分明,輪廓冷硬如舊,神色卻比平常和緩。他神情專注,眉頭微皺,顯然是在思索,如同無數個夜晚伏案處理公務。這樣專注的謝珩令人敬重,也不似從前凶神惡煞——
如果不是那次拿鋼針逼供,他待她其實也不算太壞。
伽羅瞧著他,微微出神。
半晌,謝珩將長命鎖還回,「這鳳凰筆法特殊,需從書中追溯。明日會有人送書過來,你認真翻翻。」
「殿下放心。」伽羅當即應了。
謝珩也不再耽擱,起身欲行,卻晃了下,忙扶著桌沿站穩。
回頭就見伽羅虛伸雙手作勢來扶,又迅速縮回去。
謝珩唇邊笑意稍縱即逝,「還有事?」
「那日去北涼的途中,我與嵐姑失散,至今未再見過。殿下能否恩准,讓我見見嵐姑?」
「好。」
墨色長衫漸漸遠去,廊間燈火通明,將他拉了細長的背影。
伽羅站在門前,一直到謝珩走遠,才回身進屋。心中忐忑擔憂淡去,這座輝煌宮室也不再如從前壓抑,她對燭靜坐良久,含笑入睡。
*
嵐姑果然被接入東宮,按謝珩的口諭,留在南熏殿陪伴伽羅。
彼時伽羅才從堆成山的書卷中出來,見著嵐姑,歡喜非常。說起別後經歷,自是慶幸劫後餘生。有嵐姑陪伴在側,伽羅諸事無需多費心,便專心投身紙堆。
謝珩抽空過來兩回,除了命人給伽羅備齊起居用物,也幫著翻了幾本書。
奈何書海浩瀚,關乎異族的記載甚少,想尋出這獨特的鳳凰,並不容易。
伽羅連續三日無甚收穫,沮喪之餘,往近處散心。
東宮內殿宇連綿,固然恢弘威儀,客舍外除了慣常的綠柳亭台,並無多少景致。且因家令寺照看得勤謹,花木雖繁盛,卻被修建得規規矩矩,雖不落東宮威儀,到底失了天然逸趣。伽羅在久居淮南,整日徜徉於精緻園林間,對著殿側有限的景致,實在難提興趣。
四月將盡,芳菲已謝,天陰著,涼風吹來,夾雜隱淡香氣。
伽羅循著香氣慢行,漸漸走至水畔。
這方湖顯然是人力挖鑿而成,占地頗廣,遠處綠樹縈繞,樓閣傍水,近岸處長滿荷花。這時節荷葉碧綠層疊,葉底竟還有白鴨鳧水,倒是意外之喜。
伽羅臨水而坐,折葉戲水,猛聽有說話聲漸近,抬頭看去,竟是韓荀!
韓荀也正詫然駐足看她,兩人對瞪片刻,韓荀忽然面色微沉,疾步往謝珩書房而去。
*
書房內,謝珩正埋首處理文書。
——無需在嘉德殿接見官員議事的時候,謝珩更喜歡叫人把文書搬到昭文殿,除了親信的東宮近臣外不見旁人,清淨自在,更宜思索。
韓荀入內叩拜,將要緊的事稟報完畢,卻遲疑不肯走。
謝珩詫異,抬眉道:「先生還有事?」
「方才經過湖邊,微臣看到了傅伽羅。據臣所知,當日殿下將她贈予鷹佐後,鷹佐已派人護送她回北涼,卻不知怎會在這裡?」他恭敬朝謝珩拱手,見謝珩挑眉不語,便道:「難道是殿下派人,又將她救回了?」
「北涼虎狼之地,不宜女子前往。」謝珩道。
「可殿下是否想過後果?」韓荀憋了一路,見他雲淡風輕不甚在意,急道:「雲中城裡,殿下示鷹佐以鐵腕,聯合蒙旭內外夾擊,才能迫使鷹佐撤軍。他大費周章索要傅伽羅,必是事關重大,若他得知殿下出爾反爾,劫走傅伽羅,豈不惱怒?倘或邊境再起戰事,殿下如何向皇上交代?」
「先生所慮甚是。不過傅伽羅是西胡所劫,鷹佐要尋晦氣,也該去找西胡。」
韓荀愕然,抬頭看向謝珩,發現他竟然帶了些許笑意。
這般神態與平日截然不同,韓荀追隨惠王多年,於謝珩性情也知之頗深。
韓荀漸漸嚴肅,拱手道:「微臣斗膽,敢問殿下,是否對傅伽羅起了惻隱之心?」見謝珩未曾否認,他面色漸變,最終撩動袍角跪地叩首,肅然道:「殿下,萬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