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2024-08-23 22:32:30 作者: 九斛珠
  謝珩幼時受教於蘇老先生,待他自請外放後,便由韓荀指點,雖有君臣之分,卻常執以師禮。閱讀見韓荀行重禮,不免伸手扶起,道:「先生有話且說,何必如此。」

  「當日殿下曾說,以女子議和是我輩的恥辱。所以雲中城外,殿下冒險營救傅伽羅時,微臣並未多言勸諫。可如今情勢分明,鷹佐索要傅伽羅是為私事,與國事無關,殿下為何還要費盡周折救她?這般舉動,得不償失啊!」韓荀痛心疾首,「殿下難道忘了她的身份!」

  「傅家之女,高家外孫,時刻未忘。」謝珩道。

  「殿下還記得!昨日微臣入宮面見皇上,聽說那日宮宴,皇上曾為傅家的事責備殿下。臣雖愚魯,卻也知道天家威嚴不容侵犯,傅家當年跋扈,高家更是害死了信王!宮城內外,皇上、貴妃、公主,乃至惠王府的舊臣,誰不對高家恨之入骨。殿下如此行事,置信王於何地,置皇上於何地?若皇上得知此事,父子之間,豈不平添齟齬?」

  他曾是信王謝珅的恩師,痛失愛徒後深為懷恨,情緒便格外激動。

  謝珩知他心情,雙手扶他坐在旁邊椅中,緩聲道:「先生之意,我都明白。高家殺兄之仇,我時刻未忘。但傅伽羅畢竟與此事無關,不該苛責。」

  「殿下!微臣……」

  「先生向來是非分明。」謝珩打斷他,「當日皇兄遇害,先生痛心,說皇權相爭,太上皇即便深恨父皇,也不該拿子侄出氣。恩怨皆有其主,不可牽累旁人。如今易地而處,我固然深恨高家,卻與傅伽羅何干?」

  韓荀啞口無言。

  他看著謝珩,想說天家威儀與旁人不同,卻又覺難以辯駁。

  半晌,他才站起身,道:「殿下命微臣打探傅良紹的消息,想必也是為私了?微臣跟隨殿下多年,知道殿下心意已決,絕難更改。卻也須勸諫殿下,為無足輕重的人傷了父子和氣、兄妹親情,不值當。」

  謝珩頷首,「多謝先生提醒。」

  這般油鹽不進,韓荀也無法可施,唉聲嘆氣的退了出去。

  *

  伽羅在趕往昭文殿的路上,碰見了韓荀。

  老先生唉聲嘆氣,見到她時又顯出慍色。伽羅不明所以,沖他行了禮,繼續前行。

  走至書房外,謝珩倒很快接見。她幾乎是跑進書房,行禮未畢,已開口道:「殿下,韓大人已然歸來,可有我父親的消息?」

  謝珩面朝書架,「嗯」了一聲。

  伽羅滿心期待,上前兩步,疾聲道:「他如今還好嗎?在哪裡?」

  「身體無妨,不過——」謝珩回身擱下書卷,並未隱瞞,「他在石羊城,單獨關押。」

  伽羅臉色微變。

  石羊城這個名字再熟悉不過,北上議和的途中多次聽人提起,那是北涼關押太上皇和被擄朝臣的地方,離北涼都城甚近,防衛嚴密。

  父親被單獨關押,其中緣故,再明白不過。

  縱然曾設想過這般結果,待真的聽到,伽羅還是難以接受。途中西胡人的拼死劫殺猶在腦海,北涼和西胡步步緊逼,可見其重視。當日謝珩為逼她吐露實情,曾用鋼針威脅,鷹佐那樣兇狠粗暴的人,手段必定狠辣千百倍。

  父親向來儒雅溫和,豈能承受重刑?

  越想越是害怕,伽羅看向謝珩,聲音微微顫抖,「殿下,能救他出來嗎?」

  謝珩沉默。

  伽羅明白他的意思,未再多言。父親被捉必定是為了長命鎖,鷹佐那般重視,防守豈會鬆懈?從北涼的嚴防死守下救人,談何容易?更何況傅家與謝珩父子有舊怨,平白無故的,謝珩當然不可能出手相助。

  可父親身在危境,難道能放任不管嗎?

  先前還心存僥倖,期盼他只是在戰事中走失,而今看來,丹州城破時,北涼人就已捉走了他。這期間,他受過多少苦,往後還會遭何等刑罰?

  伽羅難以想像。

  她默然站立,雙拳藏在袖中,越握越緊。

  半晌,伽羅緩緩行禮,開口道:「如果我去北涼,會不會換回父親?也許會。我不怕去北涼,就算會在鷹佐手裡吃苦,卻不至於丟了性命。可鷹佐對父親真的會下殺手。殿下——」她仰起臉,緩聲道:「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你去也無濟於事。」謝珩回身,伸手扶她。

  伽羅卻不肯放棄,「殿下信守諾言,我也一樣,關乎長命鎖的任何事,我都會設法告知殿下。父親身在敵手,生死未卜,我總該嘗試。」她緊緊揪住謝珩的衣袖,眼淚突如其來的掉落,「殿下派人救我脫困,我著實感激。可父親既已落入北涼手中,如今孤立無援,殿下放我走,好不好?」

  「這世上,我只有父親了。」

  淚如斷線珍珠,她雖未哭出聲音,眸中卻全是淚水,藏著深深的擔憂。

  以及無助。

  心仿佛被狠狠蹂.躪,揪做一團,謝珩將手按在她肩頭。

  「但是,去了也無濟於事。」謝珩重複,「鷹佐手段狠辣,絕非善類。尋不到你時,令尊還有價值,不會遇險。倘若尋到了,令尊便成棄子。屆時你父女二人皆在他手中,互為軟肋,更方便鷹佐行事。倘若令尊得知,他寧可自己受苦,也不願你自涉險境。」

  伽羅咬唇,垂眸不語。

  道理其實都懂,想要接受,卻絕非易事。

  她揪著謝珩的衣襟,態度依舊固執。

  雨不知是何時下起,刷刷的落在屋檐蕉葉,又急又密。

  屋中光線昏暗下去,風從半敞的窗戶中吹入,夾雜雨絲,帶著涼意。兩人離窗戶不遠,雨絲斜落,偶爾飄在伽羅肩頭。

  她哭得很安靜,淚珠順著臉頰滑落,沁入衣衫。

  唇卻是緊抿著的,不肯發出半聲嗚咽,只有雙手緊緊攥著謝珩的衣袖,彷徨而懇求。

  謝珩任由她攥著,單手舉在她身後,拿袖子隔開偶爾吹入的雨絲。

  雨勢漸濃,因黃昏將近,屋中愈發昏暗。

  伽羅胸口的衣裳皆被淚水打濕,手卻還攥著謝珩的衣袖不肯放開,只是道:「放我去北涼好不好?」她淚眼婆娑的看他,聲音微啞,如細薄鋒銳的刀片划過心間。

  謝珩呼吸一滯,對上伽羅哀求的眼睛。

  他偏過頭,沉默不語,拳頭卻越握越緊。

  屋中安靜極了,半晌,謝珩低聲道:「我安排人救他。」

  極低的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

  伽羅驀然睜大眼睛,停止哽咽。隔著層層水霧,她只能看到謝珩刻意偏轉過去的側臉,唇角抿著,眉目低垂,神情微微緊繃。她懷疑是聽錯了,強壓哽咽,低聲道:「殿下說什麼?」


  「我救他。」謝珩說得頗艱難。

  伽羅怔住,呆呆看他——

  他是說,他要幫忙救回父親?救回他一直憎恨的,傅家人?

  謝珩卻仿佛卸去心頭重擔,轉過頭來瞧著伽羅。他的神情依舊冷峻,眼底卻沒了平常的寒意,甚至如冰山初融,讓伽羅從中覺出一絲柔和。

  她猶不肯信,緊盯著謝珩的眼睛,忐忑而期待,似欲求證。

  謝珩似輕嘆了口氣,重複道:「我救他。」

  很低的聲音,卻如春日悶雷滾入耳中。

  伽羅眼中的淚又迅速掉落下來,精巧的鼻頭哭得通紅,唇角卻微微翹起,眼中煥出神采,如雨後日光下蕩漾的水波。悲傷之後終於看到希望,她勾了勾唇想笑著道謝,淚水卻落得更疾,低頭時,簌簌的落在謝珩手背。

  她手忙腳亂的幫他擦拭,心中感激之甚,就勢道:「伽羅代家父謝過殿下!」婆娑的淚眼抬起,她綻出個笑容,誠摯道:「救命之恩,必會報答!」

  謝珩瞧著她,沒出聲。

  屋外響起侍衛的聲音,說詹事大人有事稟報。

  謝珩收斂情緒整理衣袖,恢復了平常的冷肅姿態。開口應聲之前,又看向伽羅,低聲道:「別告訴任何人。」

  伽羅微怔,旋即會意,狠狠點頭,行禮告退。

  外頭韓荀站在廊下,瞧見她,面色依舊不善。

  伽羅自知他對傅、高兩家的厭恨,更不敢表露半分歡喜,匆忙走了。

  ……

  屋內謝珩神色如常,聽韓荀稟事完畢,兩人商議了對策,便由韓荀去安排。

  待韓荀離開,謝珩站在窗邊,看到雨幕中庭院空靜,除了值守的侍衛,別無旁人。這才想起她來時是陰天未帶傘,方才匆匆離去,怕是冒雨而行。

  心念動處,隨口叫了侍衛,讓他去藥藏局宣侍醫,去趟南熏殿。

  吩咐完了獨自對雨,又覺難以置信。

  伸手探向懷中,母妃留下的玉佩尚且溫熱,香囊破損處還被伽羅繡了只蝴蝶。

  當年母妃死時他已是少年,至今記得榻前她的叮囑與眷戀,那個時候他對傅玄恨入骨髓,誓要生啖其肉,連帶對傅家人都帶著怨意。淮南的數年時光,對傅玄的仇恨越藏越深,他甚至籌算過,倘若傅玄歸來,當如何懲治。

  他怎麼都想不到,時至今日,他竟會答應營救傅良紹——傅玄的親兒子。

  倘若父皇得知此事,會如何震驚、憤怒?

  謝珩難以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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