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鄴州偶遇,伽羅竟極少再想起姚謙,陡然聽杜鴻嘉提及,多少覺得詫異,「他怎麼在傅府外?」
「誰知道呢。」杜鴻嘉聳肩,「他在牆外站著,心事重重。」
伽羅嗤笑。
也是巧了,徐傅兩家協力扶持永安帝奪得皇位,同居相位。長姐傅姮嫁給了徐相的次子徐基,她曾動心過的姚謙娶了徐相的千金徐蘭珠,如今老夫人還打算把二姐也送進徐家。這是造的什麼孽?
而姚謙既然攀附了徐相,本該春風得意,站在傅府外出神,又是何意?
杜鴻嘉見她垂首不語,便道:「那日在客棧……我沒敢多問。但姚謙對不住你,我瞧得出來。伽羅——姚謙攀附權貴遭人背後唾棄,從他同窗那裡,我聽見了些舊事,不管是惡意中傷還是確有其事,總之不會平白生出流言。別怪表哥說話直,那個被辜負的人,是不是你?」
辜負二字,原本曾令人深夜傷心,而今聽來,卻格外平靜。
伽羅把玩一段柳枝,「是我又如何?在淮南時,他是我外祖父的門生,往來密切。」
她說得雲淡風輕,卻叫杜鴻嘉猛然揪心。
那天她淚水漣漣的模樣印刻在心間,前些天從姚謙的同窗那裡聽到的議論,更是令他震驚憤怒。他未再提起此事,帶著伽羅往花園湖邊轉了一圈後送她回去,順道從值房取了給伽羅買好的幾件有趣玩意,逗她開心。
出得東宮,杜鴻嘉連衣裳都沒換,騎馬便奔向戶部衙署。
酉時才至,便有戶部官員陸續出來,杜鴻嘉等了片刻,姚謙陪著戶部右侍郎走了出來,拱手作別。右侍郎神色鬱憤,姚謙亦然,搖頭嘆氣的才走了兩步,猛然瞧見山嶽般堵在四五步外的杜鴻嘉,愣住了。
杜鴻嘉呲牙,「姚謙。」
「閣下是?」姚謙記得這張臉,卻不知其身份。
杜鴻嘉淡聲道:「東宮左副衛率,杜鴻嘉。去喝一杯?」
他眼中的挑釁毫不掩飾,姚謙自然記得那日杜鴻嘉堵在樓梯口的兇狠架勢,心中不服氣,便冷聲道:「請!」
京城內酒館甚多,拐過兩條街,便是一處有名的酒家。
杜鴻嘉率先入內,要個雅間,吩咐夥計先來兩壇北地常喝的烈酒。那夥計殷勤送他至雅間,自去安排,姚謙冷著臉進去,就見杜鴻嘉負手立在桌邊,臉色陰沉。
姚謙冷笑,「杜大人是想喝酒,還是尋晦氣?」
「尋晦氣!」杜鴻嘉跨步上前,揮拳便倫向姚謙側臉。
姚謙一介文人,哪料到他會如此粗魯,尚未反應過來,左臉便傳來劇痛,骨頭都碎了似的。他正憋著滿肚子氣,當下心中大怒,也揮拳回擊過去。
杜鴻嘉不閃不避,挺著胸膛受了,左拳出袖重重擊在他胸口。
身手出眾的東宮小將本就非姚謙所能消受,加之杜鴻嘉滿腔怒氣,姚謙吃痛,踉蹌後退兩步,撞在牆壁上。
甜腥的味道蔓上舌尖,他忍痛擦拭嘴角,看到上面鮮紅的血跡。
仿佛鬱氣隨著血被打出,他竟然覺得痛快。
姚謙忽然哈哈大笑,扶著牆壁笑了半天,才憤然指著杜鴻嘉,「是為了伽羅吧?我比不過你的身手,要打嗎?來,隨便招呼!」慣常的謙和神態化作猙獰,他唾出口中鮮血,道:「杜大人莫非也傾慕伽羅?」
「她是我表妹。」杜鴻嘉冷聲,「你怎敢辜負她!」
「你以為我願意!你以為我想讓她傷心!」姚謙厲聲,側頭見那夥計捧著兩壇酒在門口目瞪口呆,跨步上前便搶了過來。他也不顧身上傷勢,一拳搗開,抱起來仰頭便喝。
七八口灌下去,辛辣的酒味從喉嚨燒入腹中,他舉起酒罈,砸在地上。
酒罈甚為牢固,竟未碎裂,只咕嚕嚕滾到旁邊,倒出殘酒。
姚謙目中赤紅,指著杜鴻嘉質問:「今日既然是尋晦氣,我先問你,戶部新來的左侍郎刻意刁難,也是你仗著東宮的權勢指使的?我知道,我能進戶部,全賴左相提拔,那左侍郎諸般刁難,就是想告誡我攀附的下場。可是我有何辦法!滿京城裡都是你這般的人——仗著權勢作威作福,肆意欺凌!」
「我不認得左侍郎。」杜鴻嘉道。
姚謙卻不信,「那人與東宮來往密切,不是你從中作祟,還能是誰!」
「不是我。」杜鴻嘉重申,「我打你,不靠權勢,靠拳頭。」
「呵……呵!」姚謙嗤笑,大抵是酒意上涌難以支撐,踉蹌至桌邊坐著,「我剛上京時,也是滿腔熱血抱負。男兒縱不能征戰沙場,也該在朝堂立一番事業。可你知道國子監是什麼情形?有真才實學之人難以出頭,倒是你們這些京城官員的紈絝子弟,仗勢凌霸,肆意欺辱!朝中取官只看門第,何曾考察才學?不靠左相提拔,我能靠誰?十年寒窗苦讀,到頭來卻被那些紈絝壓著難展抱負,你甘心嗎?」
「我知道伽羅傷心,我也愧對於她。」姚謙扶在桌面,抬起頭來,眼中紅絲醒目,「這輩子是我姚謙對不住她。我辜負了她。」
杜鴻嘉冷嗤,笑容隱含輕蔑。
姚謙驀然起身,揪住他胸口,手背青筋隱約突起,「怎麼,你也瞧不起我?論出身,我是不如你。可將來未必!」
杜鴻嘉冷嗤,「我確實瞧不起你。不為出身,為你的志氣。從前的名相蘇老先生也是出身寒微,中了狀元卻遭人打壓,被安排在窮鄉僻壤當小吏,卻終憑藉斐然政績居於相位,後來退居靈州,也曾造福一方百姓。姚謙——這不能成為你背叛伽羅的理由。」
「你胡說!蘇相若非有人提拔,也只會埋沒。」姚謙將杜鴻嘉衣領揪得更緊。
杜鴻嘉揮臂格開,見姚謙又撲上來,當即揮拳,將他打倒在地。
「你如何謀取前途,與我無關。但你負了伽羅,就該教訓!」他一腳踢開那礙事的酒罈,拂袖轉身,大步出了雅間。
姚謙坐在地上,全身被打得酸痛,他狠狠擦拭血跡,眼神漸而陰鷙。
「教訓我……就憑你?走著瞧吧!」
*
次日,姚謙未能去戶部衙署。
謝珩下朝回到東宮,同韓荀商議過要事,又召杜鴻嘉吩咐幾件事情,末了,道:「姚謙是你打的?」回頭見杜鴻嘉臉現愕然,便道:「徐相說的。昨日你約姚謙喝酒,回去時姚謙鼻青臉腫。姚謙說是滾落樓梯,徐相不信。」
「是我。」杜鴻嘉供認不諱。
「為何?」
「私仇。」杜鴻嘉直言,「倘若徐相因此為難殿下,屬下自會去尋他,絕不連累殿下。」
「他還不敢。」謝珩淡聲。
杜鴻嘉便道:「還有一事,需稟明殿下。姚謙懷疑戶部左侍郎是屬下打著東宮的旗號安插,目的是藉機打壓,或許會藉此詆毀生事。此事屬下並不知情。殿下明鑑,屬下與姚謙雖有私怨,但絕不敢因私廢公,擅自借東宮之勢插手六部。」
謝珩瞧著他,冷肅的臉上倏然閃過一絲笑意。
不可擅自借東宮之名營私舞弊,這是他給東宮屬官的告誡。
以杜鴻嘉的性情,行得端做得正的事,絕不會心虛。如今特意稟明解釋,是怕他心存懷疑繼而遷怒傅伽羅?傅家傾覆失勢,舊日親友避之不及,唯恐被其連累,這杜鴻嘉倒是待表妹很好。
很難得。
謝珩回身,將一封文書遞給他,「那人是我安排。」
杜鴻嘉愕然抬頭。
「左相的賢婿,將來怕是要重用。多加考驗,有何不可?」謝珩出乎意料的解釋,繼而大步出了書房。
杜鴻嘉深感意外,隨他出去,臉上卻露出暢快的笑意。
*
南熏殿內,伽羅對此毫不知情。
給文惠皇后抄的經書已然過半,再過兩日,應當就能呈上。
她從前在淮南時,每常外祖母在佛前打坐,偶爾也會陪伴,近來抄書,甚是想念。抄罷經書,同嵐姑說起舊日的事,思及外祖母的處境,愈發擔憂。
外頭天光正好,不日便是端午,內直、典設二局打理得有條不紊,各處裝點籌備得齊全,南熏殿中也沒缺粽子。
雄黃酒的氣味自窗外飄入,伽羅踱步出門,恰逢侍女抱著酒罈經過。
侍女並不知伽羅身份,見謝珩以禮相待,杜鴻嘉格外關照,自然恭敬沖她行禮。伽羅亦頷首,旋即向嵐姑道:「外祖母不止禮佛,還會釀酒。聞見這味道,更想她了。」
「往年老夫人還會給姑娘刺香囊。」嵐姑含笑,「老夫人吃齋念佛,心地善良,會平安無事的。」
「等忙過這陣,我便設法去看望她。」
伽羅緩步走過,看到抱著菖蒲匆匆走過的侍女,聞見風中斷續隱約的雄黃酒。
過了南熏殿往西北走,便是東宮內眷居處。因如今閒置,只留些老嬤嬤照看燈火灑掃庭院,平常少有人來。平素這些嬤嬤深居簡出,而今趁著籌備端午忙碌,喜慶之餘,不免同行閒談。
那嬤嬤五十餘歲的年紀,抱著一叢菖蒲,正低聲議論,「……聽說了吧?那位叫高探微的刺史被貶了。從前那樣作威作福的地方大員,如今被貶去做個長史,可真是報應!當年他欺壓咱們王府,如今皇上沒砍他頭,已是恩寬了。」
「我昨晚也聽兒子提起。他還說,朝廷就是這樣,一層層的貶下去,最後再砍頭問罪。」
「可不是。我聽說他那個兒子也進牢里去了。」
「進去了就別想出來,得罪了皇上,他還想活命?」
……
這些人多有從淮南的惠王府陸續跟隨入京的,家中丈夫子侄也在東宮衙署或十衛當值,消息靈通。事情關乎昔日的死對頭,消息自然傳得更快。
低低的議論聲漸行漸遠,伽羅神色未變,只握緊嵐姑的手,「我們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