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熏殿,伽羅便閉門不出。
淮南的外祖被貶官,這件事情在謝珩父子登基時,高府上下都有預料。
只是沒想到竟然會這樣快。
伽羅固然知道因緣自種,此事根源在外祖父和舅父身上,思及在淮南的數年照拂,還是難以釋懷。尤其想到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便愈發擔心。
檐頭的菖蒲艾葉青翠高懸,雄黃酒的味道自窗戶飄進來,端午的氛圍十分濃烈。
嵐姑捧著一盤粽子進來,見伽羅還是呆坐,便低聲勸道:「姑娘坐了太久,起來動動吧。高家老太爺的事,說句誅心的話,當年既然敢出手殺害皇上的兒子,就該想到可能會有今日。姑娘顧念親情,卻也管不到那麼遠,還是做好手頭的事要緊。這粽子是才送來的,餡兒姑娘也愛吃,先嘗嘗?」
伽羅接過,嘗了一口,軟糯香甜,果真味道極好。
從前在淮南時,外祖母總會親手包些粽子給她,比外頭街市上的都好吃。如今,她老人家會在做什麼?謝珩父子要找外祖父和舅父清算舊帳,一則為舊仇,而則為朝堂權力,她確實無權置喙,甚至連表哥,她目下也無力相助。
可外祖母的事,她終究擔憂。
哪怕謝珩說過不會牽累旁人,可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會如何處置?
畢竟,深宮中的皇帝才是天下之主。
他的態度才是問題的根本,總得竭力嘗試。
伽羅吃完粽子,順道洗臉沐浴,又叫嵐姑尋了胭脂水粉出來,細心裝扮。
嵐姑手巧,將她頭髮擺弄了兩炷香的功夫,雲鬢玉顏,寶髻松挽,簡單點綴珠釵玉環,兩股青絲搭在胸前,不失十四歲少女應有的活潑明艷,卻增嫵媚風情。
她的容貌幾乎無需修飾,白膩柔嫩的肌膚不必塗脂抹粉就已羨煞旁人,翠眉輕描,雙眸燦若星辰,只往唇上點稍許朱丹,便是嬌艷欲滴。
海棠紅的半袖外罩件紗衣,底下裙衫垂落,腰間纏著兩枝海棠,裙角灑滿碎花。
對鏡自照,伽羅甚為滿意。
端午之日有宮宴,謝珩赴宴尚未歸來,她便在殿中等候。
*
宮內,宴席已散,端拱帝難得有空,遂攜謝珩、段貴妃和樂安公主品茶閒話。
一家人共苦數年,此刻殿內沒留半個宮女內監,說話更自在些。
端拱帝心緒甚好,酒後面色微紅,說起舊時的事和如今朝中形勢,不免跟謝珩論及徐公望、高探微等人,末了道:「……那個高文燾還活著?」
「刑部連夜審訊,案子與他無關,目下暫押在獄中,尚未處置。」謝珩回答。
「我知道。」端拱帝皺眉,「牢獄裡辛苦,暴斃了罷。算是給高探微的賀禮。」
謝珩神色微僵,看向上首的皇帝。
從淮南至京城,父子二人隱忍多年,端拱帝暗中籌謀奪回帝位的事情,謝珩也出力不少。一家人彼此陪伴熬過陰霾,終有今日的君臨天下,確實令人快慰。然而但凡涉及舊事,卻難免有小爭執。
關於傅家女眷的事如此,高家的事更是如此。
先前高文燾入獄時,謝珩就曾探過口風,彼時端拱帝正忙,沒說處置的打算,他也不曾僭越。而今既然說了要暴斃,可見是想將高家男丁都置於死地。
謝珩稍作猶豫,道:「父皇,兒臣以為不妥。」
「不妥?」端拱帝目光稍沉。
「高文燾固然該懲治,卻罪不至死。」謝珩起身,給端拱帝添茶,「我知道父皇是想給大哥報仇。兒臣也深恨高家,但當日的事,是高探微父子所為,與孫輩的高文燾等人無關。高探微父子必須為大哥償命,至於高文燾……兒臣以為,發配充軍即可。往後處境如何,全看他自己造化。」
「高家害死的是我兒子,你的哥哥!」端拱帝面露不悅,將他斟的茶推開,「你卻說罪不至死?」
「父皇請聽兒臣說完。」謝珩掀袍跪地,「大哥和母妃的事,兒臣時刻未忘,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必須償命!而至於旁人,倘若父皇當真要他死,自然無人能阻攔。莫說高文燾,就是讓整個高家陪葬,也輕而易舉。可若真如此,朝臣百姓,會作何感想?」
「朕就是要他們知道,天家威嚴,不可侵犯!」
「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償命,足夠讓那些人長教訓。父皇初登大寶,內有徐公望之輩居心叵測,外有北涼虎視眈眈,太上皇雖在石羊城,倘若北涼要送回,不得不迎入宮中。此時最要緊的不是復仇,而是收服人心。父皇——」謝珩跪地而拜,言辭懇切,「父皇登基之前,朝中有多少個高家、傅家?數不勝數。高家是個例子,父皇若為昔日仇怨嚴懲,那些人膽戰心驚,未必敢歸心,真心輔佐父皇。」
這道理端拱帝明白,然而念及逝去的愛妻長子,卻是怒意更甚。
謝珩緩了語氣,「倘若父皇按律論處,不作牽連,朝臣沒了後顧之憂,必定感念天恩浩蕩,誠心歸服父皇。母妃和大哥在天之靈,必定樂意見此。」見端拱帝臉色猶自陰沉,續道:「倘若高探微、傅玄的命仍不能消了父皇怒意,待朝政穩固後再行處置高家其他人,又有何不可?」
最末一句,算是稱了端拱帝的心意。
他將謝珩盯了片刻,才抬手道:「起身吧。跪著也不嫌累。」
謝珩依命而起。
旁邊段貴妃見他面色稍霽,這才柔聲道:「英娥,給你哥哥添茶。說了半天,嗓子該幹了。」說罷又捧了茶杯送到端拱帝面前,「皇上也是,都是至親父子,多少風浪過來了,還動不動就虎著臉,不肯耐心教導。太子是誠心為皇上考慮,拳拳孝心,臣妾都看得出來。」
她膝下無子,將樂安公主撫養長大,加之性情溫順,安分守己,端拱帝縱對髮妻情深義重,待她也頗禮遇。
婉轉帶嗔的勸言將怒氣消去不少,端拱帝瞪了謝珩一眼,「就只會給朕添堵。」
「兒臣愚魯,還需父皇多加教導。」謝珩帶出一絲笑意。
端拱帝也不再計較,「罷了,此事我再想想。」
謝珩拱手稱是。
於是添酒添茶,殿中恢復融融之樂。
*
南熏殿中,伽羅盤膝而坐,靜候謝珩歸來。
誰知暮色四合時,未等她動身,謝珩竟先來了。
宮廊兩側雖已點了燭,卻並不濟事。他身上還是赴宴時的太子冠服,應當還未回寢處換衣裳,身後並無隨從,只踏著暮光大步走來。
伽羅忙迎上去行禮,晚風中聞見他身上的酒氣,不由詫異,「殿下?」
謝珩將她容貌衣衫打量,窈窕的身段襯著嫵媚面容,賞心悅目。她平常雖也裝扮,卻很少這般精心,更不會刻意點染眉目雙唇,增添風情。
著意的裝扮是無聲的示好,她笑意盈盈,意態柔美。
謝珩忽然覺得很愉快,微微一笑,道:「很好看,是過節的樣子。有茶嗎?」
茶當然是有的,伽羅忙請他入內。
他今日心緒不錯,伽羅儘量收斂敬懼,沖茶給他斟上,雙靨含笑,「殿下似乎喝了不少?」
謝珩笑而未答,目光在屋內逡巡。由窗台至書架、桌案,最後停在硯台筆架上。聽侍女回稟說伽羅打聽過鸞台寺佛事的時間,近日又極認真的抄經書時,他頗感欣慰,而今瞧見那擺放整齊的筆墨硯台,素來沉肅的神色愈見和緩。
伽羅燈邊俏立,拿了瓷杯給他添茶,「殿下在看什麼?」
「沒什麼。傅伽羅——」謝珩頓了頓,又閉口不言。
伽羅含笑奉上茶杯,也未多問,返身在桌旁坐下。
「從宮裡出來,想來此處坐坐。」謝珩覷向伽羅,燭光下但見美人如畫,比從前添了幾許嫵媚,叫人捨不得挪開眼。當日鷹佐說她「又香又軟,蝕骨銷魂」,謝珩後來明白那是鷹佐在搪塞。否則以傅伽羅這樣子,若當真被鷹佐欺負,哪會風輕雲淡?
只是……又香又軟他早就知道,蝕骨銷魂呢?
身姿裊裊婷婷,纖腰盈盈如柳,漸漸鼓起的胸脯如春日蓓蕾綻放,入目婀娜。
他忽然,有些非分之想。
謝珩輕咳了聲,起身踱向書案,隨手翻起伽羅那本佛經,「你抄的?」
「聽說文惠皇后的佛事將近,抄本經書,聊表心意。」伽羅隨他走過去,目光微垂,「當年的事我雖不知情,但傅家與殿下父子的恩怨由此而起,伽羅心知肚明。殿下寬宏大度,伽羅無以為報,唯有虔心抄誦經書——這是外祖母從前教我的。」
謝珩覷她一眼,翻著經書。
簪花小楷寫得整齊秀麗,看得出她很認真。傅玄狠毒奸詐,高探微隨波逐流,麻木逢迎,她長在傅、高兩府,卻還是玲瓏剔透,十分難得。
「隨我走走。」他說。
伽羅依言跟隨在後。
晚風薄涼,漸漸行至湖邊。臨水有亭,昏暗夜色下,迎風挑了數盞燈籠。亭中有石桌,擱著兩壇酒,再無他物。
戰青筆直的站在那裡,待謝珩進了亭子,便拱手道:「殿下,酒已備好了。」
謝珩頷首,令他退下,隨手拆開酒封,就著酒罈喝了兩口。轉頭見伽羅還傻站在那裡,便指了指另一壇酒,「嘗嘗?」
「這個嗎?」伽羅瞧著酒罈,頗為驚訝。
今晚的謝珩很奇怪,從初見到的那一瞬,她就能感覺出來。從前他神情冷肅,雖寬宏大度地幫了她,卻總是威儀不可親近。今晚卻無端叫她來散步喝酒……
難道是那捲經書的功勞?
伽羅猜疑不定,毫不猶豫的拆開酒封,捧起來喝了兩口。
不是預想中的辛辣,入口綿軟,甚至有清香撲鼻。她在淮南時也喝過酒,雖然量淺,卻也不懼酒味,喝了兩口放下,偷偷擦拭唇邊酒漬。這般喝法很不雅,若在淮南,舅母必定會責備。但伽羅卻覺得過癮,抬頭看向謝珩,便見他也正瞧她。
目光相觸,謝珩仿若無事的挪開,旋即坐在水邊喝酒。
伽羅猜不透他心思,未敢攪擾,就在旁邊陪著,偶爾喝兩口。
蒼穹濃如陳墨,唯有燈籠昏暗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極低的風裡,謝珩忽然開口,「高家的事,你知道了?」
「嗯。聽到她們議論,才知道外面的動靜。」
謝珩頷首,未再多說。
酒罈漸漸空了大半,伽羅醉意深濃。
酒壯人膽,這話是沒錯的。原先的顧慮敬畏皆被酒意沖走,伽羅決定開口,「其實在聽到虎陽關大敗,殿下和皇上回京的消息時,外祖父就料到了今日。外祖母說過,當年那些事都是造孽,終會自食惡果,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不過殿下,外祖母是無辜的,她從來不曾插手過這些。」
「我知道。」謝珩頷首。
「殿下答應幫我搭救家父,這已是天大的恩情,我本不該貪心。」伽羅側身,蹲在謝珩跟前,「可外祖母悉心撫養,待我極好。除了家父,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她曾阻攔過外祖父和舅父,但是沒用。殿下——她真的是無辜的。」
謝珩低頭,看到她裙衫曳地,月光下臉龐柔和,眼眸蒙了霧氣。
「我說過,恩怨皆有其主,我不會遷怒。」
「可我還是害怕。」伽羅眼中霧氣漸聚,「殿下寬宏大量,恩怨分明。可是恨高家的豈止殿下?韓大人是王府舊臣,尚且那樣,更何況還有皇上。外祖父害死信王,那畢竟是殿下的兄長,皇上的長子。殿下是否知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置外祖母?」
謝珩目光落在她臉上,聲音微微僵硬,「父皇沒說。」
伽羅酒後膽大,湊得更近些,扶在謝珩的膝頭,道:「倘若皇上遷怒,殿下能否勸他明察——外祖父和舅父的罪行我不敢擅自議論,可外祖母,她真的無辜。」
她趴在膝頭,雙眸如同小鹿,滿眼期盼。
謝珩歸來時本已薄醉,這壇酒下去,酒意更濃。
心如劍鋒,經歷淬鍊磨礪後早已冷硬,卻還是抵不住她的眼神。
在外他是端貴威儀的東宮太子,於雲中城談笑殺伐,於帝都朝堂號令百官,慣常的冷肅與霸道手段令不少朝臣敬畏歸心。在這裡,他卻仿佛還是受挫被困的少年,貪戀淮南春光下那雙瀲灩明亮的眸子——
那是淮南高家密布的陰雲里透隙射出的陽光,於滿目陰冷黑暗中,讓他看到亮光。
他抗拒又貪戀,難以自禁。
謝珩覷著她,說得更加明白,「父皇的聖意我難以左右,但你外祖母的立場,我會如實稟告父皇。」
伽羅的眸中漸漸漾起笑意,透過朦朧霧氣,如明澈微藍的琉璃。
「殿下明辨是非,胸懷寬大,必定能令群臣歸心。」她含笑恭維,想要行禮,酒醉後身體搖晃,一垂首,直直栽向謝珩懷中,而後往右一偏,靠在他膝頭。
謝珩怕她摔著,伸臂攬住。
伽羅不再動彈,枕在他膝頭,眯了眼睛笑著望他。漸而眼皮沉重,最終靠在謝珩膝頭,睡了過去。
謝珩將她往懷中拉了拉,解了外裳,給她蓋著。
旁邊還有她未喝完的殘酒,他隨手拿了慢慢的喝。目光越過湖面殿宇,暗夜中樹木殿宇猶如鬼影,攔住視線。謝珩卻知道,不遠處是比東宮更加威儀莊重的宮室,更加嚴密的防衛,更加尊貴的皇帝。那是他至親的父親,也是大夏最尊貴的君王。
他們恨著同樣的人,卻持有截然不同的處置態度。
最後一口酒入腹,謝珩收回目光,看向伽羅沉睡的側顏。
「傅伽羅,你讓我很為難。真的。」
謝珩瞧著她,心緒翻滾,忍不住靠近,雙唇觸到她的臉頰。
柔軟溫暖,一如肖想中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