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羅醒來時有些發懵。閱讀
她望著頭頂的撒花軟帳出神,腦中混沌,不似平常靈光。抬手揉兩鬢,仿佛黏成一團的線被慢慢搓開,思緒稍稍清晰,卻還是覺得睏倦,想要抱著被子再睡兩個時辰。
然而不能再睡了,外面天光早已大亮。
伽羅叫了聲「嵐姑」,坐起身打個哈欠,外面嵐姑捧著衣裳進來,將內簾掛在金鉤。
「昨晚大抵喝多了,頭疼得很。早知道那酒後勁兒大,就該少喝點。」伽羅邊穿衣裳邊抱怨,黏在嵐姑身上,「身子難受得很。嵐姑,幫我做碗醒酒湯。否則這一天都打不起精神。」
「醒酒湯早就備著了。」嵐姑含笑,幫她整理好衣衫,再去洗漱梳妝。
外頭早已日上三竿,鳥聲啼鳴。
伽羅直至洗完臉,才覺精神了些,想不起昨晚的事,只好趁著梳頭時問嵐姑,「昨晚我是如何回來的?沒有得罪殿下吧?」
嵐姑神情古怪,「姑娘當真不記得?」
「就記得我懇求殿下為外祖母說情,餘下的都沒印象。」伽羅瞧著嵐姑的神色,心生狐疑,「怎麼,難道我昨晚做錯事了?」
嵐姑連忙搖頭,拿篦子慢慢給她梳頭醒神,「沒有。只是姑娘頭回喝醉,連我都意外。從前總覺得姑娘年紀還小,放心不下,昨晚瞧見才想起來,姑娘都十四歲了。若不是出了事,都快到了定親的年紀——」她端詳著鏡子,嘆道:「姑娘本就生得好,如今是越來越好看了。」
伽羅笑了笑。
她原只是想借酒壯膽,自己都沒想到會醉成那樣。
昨晚的記憶斷斷續續,她揉著眉心,問道:「昨晚何時回來的?」
「昨晚姑娘回來將近子時了,是太子殿下送來的。」嵐姑說得含糊。
伽羅閉眼打哈欠,聽進去也沒太放在心上。
過了片刻,嵐姑又道:「不過有件事,姑娘心裡需有個數。昨晚殿下要走,姑娘揪著他的衣袖不肯放,要他說話算數,鬧了好半天。這不算什麼,姑娘當時可是直呼太子的名諱。」
「直呼名諱?」伽羅霎時睜開眼睛。
嵐姑一笑,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姑娘說的是——謝珩,你可要說話算數。幸好當時太子殿下也醉了,沒深究,不然可真是得吃罪。不過也是醉了糊塗,姑娘心裡有數就好。」
……
伽羅瞪著眼睛,看到鏡中嵐姑強忍的笑意,以及神情中的無奈。
完了。果然醉酒誤事。
*
這兩日謝珩格外忙碌,早出晚歸,不見蹤影。
伽羅記著那直呼名諱的罪名,更不敢生事,只在南熏殿內閒坐翻書。
這一日將書看得累了,便往廊下閒坐,看那籠中金絲雀戲弄頸間掛著的香囊。
將近晌午,忽聽遠處人語喧嚷,不過片刻,就聽外面有人怒氣沖沖的,「傅伽羅在這裡?叫她出來!」話音隔著院牆,門口的侍女匆匆跑進來,神色慌張,「傅姑娘,公主駕到。」
樂安公主?
伽羅皺眉,當即起身。還未迎兩步,樂安公主的身影便已到門口。她似頓了下,旋即道:「你果真在這裡!」
「拜見公主殿下。」伽羅施禮。
樂安公主面色不善,斜睨她一眼,步履如風的進了小廳,卻喝命旁人在外伺候。
伽羅滿腹狐疑,瞧見嵐姑面滿憂色的想隨她而入,連忙擺手示意。待進屋掩上門扇,又行了一禮,「不知公主尋民女是為何事?」
「皇兄給你這地方倒很好。傅家的人獲罪被監看,你卻在東宮逍遙,身邊還有這麼多人伺候——皇兄待你還真是與眾不同!」樂安公主回身盯著伽羅,語氣輕慢,「說吧,你苦心纏著皇兄,到底打得什麼主意!」
這指責來得莫名其妙,伽羅忙道:「殿下誤會了。太子殿下安排民女住在此處,是為查訪一件要事。待事情查清,必定還會依罪論處。民女只是奉命行事,並無他念。」
樂安公主冷嗤了聲,隔了兩三步將她打量。
「皇兄面冷心熱,被你矇騙,休在我跟前裝腔作勢。傅家和高家的舊仇,我不跟你計較已是寬宏,你卻不知足,偏要去蠱惑皇兄,害得他被父皇責備!皇兄為傅家女眷說情,這我不惱。可高家害死了我的長兄,你卻要他為高家的兒子說情,傅伽羅——你到底長沒長良心!」
伽羅滿頭霧水。
求謝珩為外祖母說情,這事她認。可表兄的事……
何況,謝珩竟然會為高家表兄說情?
伽羅屈膝行禮,緩聲講道理,「殿下這話從何說起?高家是民女外祖家,民女自然盼望表兄平安。這一點,民女承認。可太子殿下是何性情膽魄,殿下難道不知?民女自身都難保,即便去求情,太子殿下英明睿智,怎會被蒙蔽?」
「可他就是聽了!否則以他對高家的厭恨,只會處死高家所有人,哪還會勸父皇依律論處,不做牽連。」樂安公主冷哼,目光在伽羅臉上逡巡,「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果真不假。皇兄那樣睿智的人,竟也會被你欺瞞!」
「民女不敢欺瞞。」
「敢不敢欺瞞,與我無關。但你留在東宮,終究是禍害——來人!」樂安公主忽然揚聲叫宮婢嬤嬤入內,「將她帶到宮裡,交給母妃看著!」
「殿下這是何意?」伽羅驚愕。
樂安公主冷笑,「只是進宮,又不是取你性命。皇兄若有事,自去宮裡尋你便可,慌什麼?」言罷抬步,便往外走。
數名嬤嬤當即困住伽羅,帶她往外走。
伽羅難以反抗,遂朝嵐姑遞眼色,叫她去尋杜鴻嘉。誰知嵐姑沒走兩步,樂安公主便高聲道:「我是奉旨來帶人,誰敢通風報信,以抗旨論處!」言畢,指使人上去,也將嵐姑捉起來。
嵐姑當即慌了,跪地道:「公主殿下恕罪。我家姑娘確實……」
「把嘴堵上!」樂安公主不耐煩,隨口吩咐,便抬步出了院門。
伽羅在嬤嬤的圍困下隨之前行,回頭見嵐姑滿面驚慌的試圖掙脫,忙示意她停下,切莫自討苦吃——若樂安公主只是臨時起意,杜鴻嘉或許還能拖延片刻,可她打的聖旨旗號,若杜鴻嘉再阻攔,罪名不小。
她人微力輕,這等情形下,抗拒無益。
只是入宮之後,當如何應對?
心中迅速盤算,出了南熏殿再走一陣,忽覺前面腳步停下。
伽羅詫然瞧過去,晌午刺目的陽光下,謝珩負手站在甬道上,身後戰青和杜鴻嘉左右侍立。他臉上隱然焦灼,眉目微沉,向樂安公主道:「怎麼回事?」
「是父皇的旨意!讓我帶她入宮。」
「父皇?」
「皇兄不信?太極殿裡皇兄為高家的事惹怒父皇,連貴妃聽了都生氣!父皇吩咐我將傅伽羅帶進宮,皇兄若有事,自管去找她。但她不能再留住東宮。」樂安公主見他還攔在跟前,怒猶未歇,「皇兄難道想抗旨?」
謝珩紋絲不動,沉聲道:「父皇怎會知道傅伽羅在東宮?」
樂安公主噎住,低頭不答。
謝珩臉色愈發難看,「我不放人。」
「皇兄!」樂安公主急了。
謝珩卻不理會她,沉肅的眉眼掃過來,壓向圍著伽羅的嬤嬤,「誰許你們在東宮放肆?」他素來威儀尊貴,而今沉聲薄怒,愈發令人敬懼。那幾位嬤嬤雖未放開伽羅,方才那氣勢洶洶的態度卻收斂不少,目光只在謝珩和樂安公主之間游移。
謝珩微怒,厲聲道:「放人!」
嬤嬤驚懼,忙跪地道:「殿下恕罪,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樂安公主也惱了,「不許放人!皇兄!今晨太極殿中,你已惹得父皇生氣,難道還要固執?父皇帶走她,並無歹意,不過是想令皇兄收心,專心政務,輔佐父皇。傅伽羅再要緊,難道還能跟父皇相比?還是說——」她瞥了伽羅一眼,質問的話脫口而出,「你當年救過她,就想一直護著她?」
這話令伽羅詫異,他下意識看向謝珩,便見他也露愕然神情,往這邊瞧過來。
目光相觸,謝珩迅速挪開。
伽羅微訝,細想樂安公主所指,陡然明白,心中震驚之極。
謝珩卻已冷著臉道:「戰青,送她回去。」旋即扯起樂安公主,大步往外走,「隨我入宮,我跟父皇解釋。」
樂安公主極不情願,卻掙不脫謝珩的力道,滿聲抱怨的走了。
……
伽羅呆站在原地。
當年佛寺湖中救下她性命的,竟然是謝珩?
她滿心震驚,眼睜睜看著成群的宮婢嬤嬤遠去,謝珩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後。
「傅姑娘,請吧。」戰青在旁提醒。
伽羅仿若未聞,木偶般立在那裡,錯愕又疑惑,震驚又欣喜。
她還清晰記得雲中城外河畔的情形,謝珩說她的恩公死了。哪怕後來改口,也只是安慰般牽強。她一直以為他說的是實話,一度以為恩公當真已不在人事,可是——
救她的竟然是謝珩?
他為何撒謊?
倘若真的是他救她,即便在淮南時不記得她,看到那玉佩之後,總該認出了吧?前往北地的途中玉佩丟失,被陳光帶人尋回,她提過佛寺被救的事情,他也曾拿著玉佩,詳細盤問。彼時,他是否已想起舊事?
那玉佩本該是他的東西,可他卻不動聲色的歸還。
那天清晨的舟中,他對著玉佩沉思,卻又不肯說實情,騙她說恩公已死。
乃至方才樂安公主點破時,他也迅速挪開目光。
他究竟什麼意思?
*
伽羅回到南熏殿,尋了本書隨意翻著,卻總是心不在焉。
直至戌時將至,終於沒了端坐翻書的耐心,出門問嵐姑,「殿下還沒回來?」
嵐姑搖頭。她並不知道甬道上的事,見伽羅回來就心神不寧,頗為擔憂,「姑娘莫急,待會若還沒消息,我就設法去尋杜大人。他能出入東宮,又待姑娘好,咱們找他幫忙。」
「沒什麼煩難的事,嵐姑別擔心。」伽羅勉強扯出個笑容,握著嵐姑的手回到屋中,簡略解釋道:「是有件要緊的事,想找太子問明白。他此刻應該快回了——」她下意識的往外張望,宮燈映照的庭院裡,依舊沒有任何動靜,遂道:「我去昭文殿看看。嵐姑幫我備熱水吧,我早些回來。」
嵐姑應了,尋了披帛搭在伽羅肩上,送她至門口。
此時雖已入夏,夜間還殘存些許涼意,初至院外,披帛擋風正宜。
伽羅急於求證,走得極快,到得昭文殿外,裡頭燈火雖明,卻顯然沒有謝珩的蹤影。她背上走出了汗,就連臉上也熱得紅撲撲,被夜風一吹,忽冷忽熱。
殿外侍衛認得伽羅,請她往偏廳稍坐。
伽羅哪裡坐得住?兩杯茶喝下去,心裡還是靜不下來,不自覺走至窗邊望外。
夜色愈深,風過處,殿前槐葉嘩嘩作響。沙沙葉聲里忽然夾雜了極輕極輕的腳步聲,伽羅此時耳力敏銳異常,當即留神,聽得腳步漸近,心跳不自覺又快起來,才走至廳門,就見拐角處人影匆匆,謝珩神色冷肅,快步走來。
他似察覺不同,目光四顧,迅速落在廳門口的伽羅身上。
腳步稍微一頓,謝珩若無其事的收回目光,行至殿前,才叫伽羅免禮,道:「何事?」
「有件事想請殿下解惑,在此等了多時。深夜叨擾,還請殿下勿怪。」伽羅道。
「哦。」謝珩解下披風,隨手丟給侍衛,「進來。」
伽羅隨他進屋,待侍衛闔上屋門,便深吸口氣,想要說得委婉些,脫口而出的卻還是求證的話,「今日公主說殿下曾在佛寺救過我,此事當真?」
謝珩已行至案邊,背對著她,隨手翻閱新送來的文書,並未回答。
伽羅上前兩步,道:「殿下?」
「是又如何?」謝珩轉過身來,神情是慣常的冷清,「當日順手而為,不必放在心上。」
伽羅仰頭瞧著他,滿室燭光映照,他魁偉的身姿倚案而立,神情冷淡,卻讓人覺得刻意。他看往別處避開目光,有些彆扭似的。自相識以來,他從未露出這樣的神情,仿佛極力迴避,仿佛難為情,與他一貫的霸道強勢孑然不同。
她牢牢盯著他,目光分毫不動。
佛寺後的湖水中,少年動若驚鴻,錦衣玉冠,卻帶著神情可怖的崑崙奴面具。那副面具在伽羅看來,半點都不可怖,甚至顯得可愛——仿佛他的主人還是個童心未泯的頑童,會拿它逗家中幼妹,會拿它嚇唬鄰家少女。
伽羅無數遍想像過面具後的面容,卻怎麼都沒想到,會是謝珩。
沉默隱忍的謝珩,凌厲冷肅的謝珩,威儀端貴的謝珩。
昔日頑皮矯健的少年與今日的東宮太子重疊,伽羅好半天才收回目光,旋即跪地,莊重行禮,「當日救命之恩,伽羅時刻未忘。不管往昔還是今日,殿下都對我恩重如山——」她抬頭,看到謝珩拿眼角覷著她,遂盈盈而笑,「往後但凡殿下有命,伽羅必定竭力報答!」
從他答應營救父親開始,感激報答的話似乎已說了許多遍,不知何時才能報答完。
伽羅自顧自的笑了笑——從前對謝珩心懷敬畏,總覺得他威儀不可親近,仿佛稍有不悅就會變臉,陰沉著臉拿鋼針往她指縫招呼。所以即便數回求情,都是小心翼翼。
而今卻覺得他面目和善了許多。
她終於得見恩人面目,一樁心事了卻,歡喜而感激。
謝珩將她覷了半天,見她只是傻笑,全然少女嬌憨之態,冷清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旋即淡聲道:「我救你,又不是為求報答。起身。」
——何況,你也曾幫過我。
當然,這句話是謝珩在心裡說的。
伽羅笑而不語,應聲而起。
其實她本還想提高家的事——樂安公主說謝珩因幫高家表兄開脫而與皇上爭執,她記得很清楚——不過,謝珩幫她的事實在太多,一件件謝下去,她自己都要窘迫了。且謝珩恩怨分明,若皇上量刑過重,他稍作開脫,是為公而非為私。倘若她來致謝,也未免刻意。
更何況看謝珩這彆扭態度,仿佛不習慣被人感激。
伽羅忽然發現,他似乎更樂意拿冷肅的態度來震懾旁人,而非讓人覺出善意。
先前騙她說恩人已死,不肯承認,大抵也是這般心思作祟。
她想起舊事,心中莞爾,又道:「還有那玉佩,上面的香囊稍有破損,是不小心被香頭燙損。請殿下見諒。」
「無妨。蝴蝶繡得很好——她會喜歡。」
「嗯?」伽羅沒聽清後半句。
「那是我母親的舊物。她喜歡蝴蝶。」謝珩瞧著她,解釋道。
伽羅恍然,沖謝珩笑了笑,手指絞玩衣帶。
室內高燭靜照,兩人片刻沉默,謝珩又輕咳了聲,道:「父皇想見你。為西胡的事。」
「西胡?」伽羅愕然,「怎麼又是西胡?」
「今日西胡遣使臣攜重禮而來,單獨求見父皇,想要見你。父皇問及此事,我以你已送入北涼為由,推拒他們。西胡使臣攜國書而來,頗為隆重,父皇因此命我帶你入宮——」謝珩忽然扯出極淺的笑意,「傅伽羅,看來你果真身份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