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羅十分意外。閱讀
西胡使臣攜國書而來,這是何等莊重的禮儀,她可以想像到。議和途中,西胡鬧出的諸般事端皆是為了長命鎖,那麼這次,西胡意欲何為?
聽謝珩的意思,他們是信了她身在北涼的謊話?
諸般疑惑浮上心間,伽羅愕然看向謝珩。
謝珩顯然也想不透其中奧秘,只道:「西胡派來的使臣是西胡國相之子。我說你在北涼,他並沒意外,只露失望之色。他們被安排在鴻臚寺暫住,宮中耳目繁雜,明日你進宮時,最好扮作學子。」
這道理伽羅自然明白。
謝珩父子初掌帝位,雖已將太上皇的女眷安排在西北側的興慶宮中居住,皇宮中畢竟有前朝舊人殘存。徐相賊心不死,於宮廷內外必定安插有眼線。他手裡又握著彭程,跟鴻臚寺往來密切,未必不會插手此事。
萬一她不慎露了形跡,於謝珩無益。倒不如裝扮為學子,能掩人耳目。
伽羅曉得此事要緊,忙應了。
臨別時,謝珩又道:「對於傅家和高家,父皇仇恨最深。明日進宮時或許會受點委屈。」
「我明白,謝殿下提點。」伽羅勉強扯出個笑容。
心中忐忑,卻又燃起幽微的希望。
當晚,謝珩便派人送來了一套弘文館學子的冠帽衣衫。
弘文館隸屬東宮,裡面除了極豐富的經籍圖志外,亦有校書刊刻等職能,其中最令人羨慕的,是館中有學生數十名,皆選自皇族親貴及朝中高官的子弟,令無數人艷羨。
這些學子的冠服都由東宮供給,謝珩要尋一套做好了尚未用過的,易如反掌。
只是男女身段畢竟不同,伽羅年方十四,腰肢纖細,胸脯鼓起,穿了那衣裳,寬處太寬,窄處過窄,只好讓嵐姑連夜改改。
*
翌日清晨,伽羅穿戴整齊,往昭文殿中去,謝珩已經在等她了。
司空見慣的學子冠服穿在她身上,竟也挺合身。滿頭青絲皆拿玉冠束在頭頂,四四方方的弘文帽遮住了半個額發,翠眉之下是雙波光瀲灩的眸子,巧鼻紅唇襯著白膩的肌膚,愈發顯得秀氣絕倫。她的衣衫稍稍改過,腰間應當是纏了東西,不至於太過纖細。
然而她畢竟生得苗條,穿了這衣裳,愈發顯得身姿修長。
清秀斯文的姿態配上那張絕美的臉,全然是個翩翩少年。
她此時若騎馬從朱雀長街走一趟,怕是能傾倒萬千少女,擲果盈車。
謝珩站在階前,看她一步步走近,最終在他跟前作揖,「拜見太子殿下。」
「免禮。」
謝珩步下台階,看到她的冠帽稍稍歪斜。
他命伽羅抬頭,看向她頷下,果然那朱紅色的銜珠紅絛系得不夠牢。方才走路時她姿態端正,並無大礙,待垂首行禮,那帽子稍松,自然微微前傾,歪向一側。
「御前失儀是大罪,不怕帽子掉下來?」
謝珩隨手將其扯開,扶正了冠帽,手中捋順了紅絛,在她頷下系起。他離京前偶爾去弘文館讀書,也會嫌這紅絛難受,然而規制難違,久了也不覺得什麼,只是要系得恰到好處並非易事,需經常練習。
他修長的手指繞著紅絛,嫻熟的打了個結,估摸鬆緊差不多了,道:「如何?」
「不習慣。」伽羅頭回被謝珩當眾關照,有些拘謹,垂眸微笑。
「低頭試試。」
伽羅依言低頭,那帽子還是稍稍歪斜。
謝珩遂將珠結推得稍緊,叫伽羅再試兩次,直至帽子鬆緊適中,才將那紅絛扶正。
她的肌膚柔軟細嫩,頷下生得最為軟膩,手指輕輕觸及,那感覺令人眷戀。
謝珩垂眸看著伽羅,見她臉頰稍稍漲紅,眼底掠過一絲笑意,退後半步,端詳片刻,覺得妥當了,才抬步往外走。
東宮位於皇城東北側,出門往南,經一處夾道出去便是長街。
這條街非尋常百姓所能涉足,自然格外清靜,四名宮人在前開路,伽羅緊跟在謝珩側後方,再往後則是隨行的左右衛率。二十餘人的隊伍行過,腳步整齊劃一,鴉雀無聲,帶得伽羅心裡稍稍緊張。
她雖出身侯府,祖父又是皇帝寵臣、朝中右相,卻從未進過皇宮。
——祖母時常帶在身邊的只有長姐傅姮。那位結實遍了永安帝膝下的諸位公主,伽羅卻至今才見過一位新冊封的樂安公主,幼時經歷天壤地別。
長街寬闊,可容六輛馬車並排行駛,兩側的朱牆延伸向一座巍峨的城樓。
那是皇城北面的玄武門,門內便是皇家禁苑,天子住處。
宮牆延綿,或宏偉或低矮的殿宇錯落,飛檐斗拱莊嚴又不失輕靈,向碧空飛揚。
行了許久,終至紫宸殿外。
外朝三殿在整個皇宮最為雄偉莊重,紫宸殿便是其中之一。漢白玉欄杆環繞之間,兩層的宮殿坐落在三層壘台之上,修建得富麗典雅,兩側偏殿如同鳥翼拱衛,凌空以拱廊連接,碧空長天之下,望之油然生出敬意。
殿前的漢白玉階上侍衛站得整齊,數位官員站在陰涼處,等待宣召。
皇帝尋常的朝會議事都是在宣政殿,能來這紫宸殿的多是近臣高官、勛貴皇親,其中有些人曾與傅府往來殷勤,卻在虎陽關大敗後,避之不及。
伽羅遠遠瞧見,唇邊笑意嘲諷。
謝珩帶伽羅近前,便有內監迎上來行禮,「啟稟殿下,皇上正與左相大人議事……」
「不必打擾。」謝珩擺手,示意伽羅在門側站著,便往旁邊去與其中一位官員說話。
伽羅垂首,看著十幾步外謝珩的墨色袍角,說話聲斷斷續續。
沒過多久,殿門輕響,伽羅猜得應是左相徐公望議事完畢後出來,忙將頭垂得更低。眼風掃過去,青衣之上繡著九章紋,側臉神情肅穆,雖是出入皇帝居處,卻步履端正從容不迫,正是與謝珩父子爭權爭得正厲害的徐公望。
他見著謝珩,很客氣的行禮稱殿下,謝珩也以徐相稱之。
一位是新晉東宮、根基尚淺的儲君,另一位是朝政實權在握,多年經營後勢力盤根錯節的實權宰相,伽羅站在三四步開外,都能覺出客氣之下的暗涌。
內監很快就出來了,請謝珩入內。
伽羅深吸口氣,見謝珩招手,便跟在他身後。
*
比起外面的陽光刺目,殿內稍顯昏暗,伽羅眯眼走了兩步適應過來,這才覺得殿內其實也很亮堂。
銅鑄鎏金的香爐中青煙裊裊騰起,是唯有皇家可用的龍涎香。
兩側簾帳長垂,正中紫檀長案背後,鬚髮半白的皇帝端坐在龍椅上。他年紀才四十五,卻因成年後受挫極多,頗顯滄桑老態,也因這份滄桑而添威儀。雙眼周圍雖已有了皺紋,目中卻有精光,輕輕一掃,便似能看透對方的心思。
伽羅在淮南時遠遠見過他數次,而今近觀,更覺其威嚴之態,非常人可比。
在端拱帝的目光自謝珩挪向她之前,伽羅迅速的收回目光,恭敬垂首,跪地行禮。
端拱帝示意謝珩免禮,往伽羅身上掃了一眼,道:「抬頭。」
伽羅遵命抬頭,卻不敢直視龍顏,只垂眸瞧著地面。
上首端拱帝冷笑了兩聲。他向來說話緩慢,像是字斟句酌後才說出來,聲音也頗低沉,若有萬鈞之劍懸在頭頂,令人敬畏又不敢放肆。如今他冷聲低笑,更令伽羅心中畏懼,不自覺的握緊袖中雙手。
上首的目光卻還是如重劍壓下,伽羅哪怕瞧著地面,也難以忽視。
這般沉默的氛圍令人壓抑,進而忐忑畏懼,甚至連呼吸都快要屏住。她將袖子揪得極緊,忽聽旁邊謝珩道:「父皇,她就是傅伽羅。」
「知道。」端拱帝意有不悅,告誡般瞧了謝珩一眼。
伽羅身上重壓為之一松。
端拱帝再度看向伽羅,道:「西胡與北涼所為何事,從實說來!」
「回稟皇上,西胡與北涼確切想做什麼,民女並不知情。只是先前北上議和,民女與鷹佐有過一面之緣,他曾問及一枚鎖子。民女猜測,他所指的應當是民女自幼佩戴的長命鎖。」
伽羅昨夜已思考過此事,便如實稟報。
「那長命鎖有何特殊之處?」
「皇上恕罪,民女也不清楚。」
「哦?」端拱帝沉吟一聲,驀然厲聲道:「你的東西,你會不知情!」
「民女惶恐,但確實不知。」伽羅握緊雙手,竭力鎮定。抬眸時,端拱帝眼含審視,面帶不悅。
她當然不願意戳老虎鼻子,猜得謝珩父子已將她身世查得清清楚楚,便不隱瞞,將長命鎖的來龍去脈說了,只說此物承自母親南風,並不知最初來處,她近來雖翻查典籍,卻幾乎毫無頭緒。至於餘下的事情,譬如鸞台寺的那副圖,她隻字未提。
端拱帝竟也未問此事。
聽罷伽羅回稟,端拱帝面上厭惡之色更深,道:「傅家的人果然麻煩——西胡使臣為何而來?」
「民女不知。」
「你不知?」端拱帝冷笑,驀然重重拍案,「欺君可是重罪!」
伽羅本就對他心存畏懼,被這拍案嚇了一跳,身子瑟縮,目光卻依舊坦蕩,分毫未曾閃避。
旁邊謝珩適時出聲,「父皇息怒。此事連兒臣都不得要領,她確實不知情。自議和之事後,兒臣發覺事有蹊蹺,遂設計奪回傅伽羅,將她禁足在東宮。她的舉動皆在兒臣監看之下,倘若與旁人勾結,必會被發覺。西胡派遣使臣過來,應是另有圖謀,非她所能安排。」
「朕沒問你!」端拱帝沒好氣。
伽羅明白謝珩所指,亦坦然道:「皇上恕罪。民女北上途中幾番遇險,幾乎死在西胡人手中。民女生在大夏,長在大夏,即便人微力弱,也願為皇上效勞,絕無勾結外人之心。西胡的舉動,民女確實不知情。」
端拱帝冷哼,「無心勾結外人?那個傅玄,跟北涼可處得很好!」
「長輩舉止,民女不敢妄言評判。但民女若有私心,早已隨鷹佐進入北涼,又怎會任由太子殿下……囚禁在東宮。」伽羅垂首,「囚禁」二字說得有些心虛,旋即道:「皇上聖明,還請明察。」
這道理端拱帝當然明白。
他冷眼將伽羅瞧了片刻,又道:「長命鎖的事仍舊沒有頭緒?究竟是何物,呈上來。」
「皇上恕罪,民女並未帶它入宮……」伽羅低聲。
端拱帝稍怒,就想發作,旁邊謝珩道:「那長命鎖形制與旁的無異,只是雕的鳳凰與眾不同。弘文館中相關的書籍,兒臣均已翻閱過。那鎖子來歷不明,或許傅伽羅的外祖母會知道內情。」
「高家那個老婦?」端拱帝皺眉。
謝珩拱手道:「是她。父皇不如羈押她上京,交由兒臣審問。」
端拱帝沉吟片刻,頷首,「一旦查明實情,儘快來報。鴻臚寺那邊你親自去一趟,能從西胡那位使臣口中問些東西,也當盡力嘗試。至於這個傅伽羅——」他掃了伽羅一眼,「暫時留在貴妃宮中,方便查問。」
伽羅聞之稍驚,卻不敢表露,只恭順跪地。
謝珩卻道:「兒臣思量過,此事不妥。宮中往來繁雜,徐相夫人常入宮給貴妃請安,她認得傅伽羅。」他掃見端拱帝稍稍變幻的眼眸,續道:「倒是東宮清淨,沒有兒臣允許,任何人難以靠近。」
端拱帝沉著臉,卻沒反駁。
這個兒子性情冷硬,平常伺候的人不多,東宮內事從簡,先前留的人多已被清出。倒是宮中耳目眾多,徐公望安插的釘子至今未清理乾淨,更何況還有太上皇的人。倘若徐公望得知此事後透露給北涼,難免生事端。
這節骨眼上,實在無需為這事旁生枝節。
他又將伽羅瞧了片刻,聽了謝珩的建議,隨後揮手命他們退下。
*
出了紫宸殿,伽羅悄悄擦拭手心的汗。
宮人往來,侍衛林立,外頭還有官員等待召見,她當然不敢放肆,直至出了左銀光門,瞧著左右無人,才舒了口氣。
端拱帝的態度在意料之中,令她驚喜的是謝珩——
他竟然能適時提議,令端拱帝答應帶外祖母上京,這實在是意外之喜!而且紫宸殿裡,他用的由頭是外祖母知道長命鎖的事,可上回在東宮的南熏殿,他又明確戳破過外祖母與她母親並無血緣之親,不可能知道長命鎖的秘密。
那麼,他今日的言行,真的是在幫她!
伽羅極力收斂笑意,側頭想跟謝珩低聲道謝,卻見他也正低頭看她。
「出門沒帶長命鎖?」謝珩覷著她,神情冷肅,語氣卻仿佛打趣,「欺君是砍頭的罪。」
伽羅咬了咬唇,送上個笑容。
謝珩不為所動,「父皇會召見你,只是因為西胡使臣特意前來,事有蹊蹺,所以查問事由。他手握天下,江山國庫皆在掌握中,還不至於對你那長命鎖感興趣。」
小心思被窺破,伽羅臉上稍稍一紅,低頭道:「是我狂妄了,請殿下恕罪。」
謝珩輕哼了聲,聽得後頭內監追上來說皇上另有要事召他過去,便吩咐戰青先送伽羅回東宮,隨即匆匆離去。
伽羅恭送他離開,起身時翹著唇角笑了笑。
她確實藏有私心。
長命鎖能牽動西胡和北涼,畢竟事關要緊,除了她和謝珩、嵐姑,尚無旁人知曉。她相信謝珩不會打鎖子的歪主意,端拱帝可未必——被困淮南數年,在全然頹敗的情勢下,卻能趁著永安帝被俘的時機,令永安帝的太子吐血而亡、幼子暴斃,而後迅速攜子入主京城,這位皇帝的手段,細想起來令人心驚。
如今京中情勢不穩,端拱帝忙著穩固權力,自然看不上這枚長命鎖。
可倘若有一日事關鄰國呢?
對於擅長權衡之術的帝王,倘若有件東西能令鄰國稍稍掣肘,必要時他真的不會動心?
小動物的直覺都很敏銳,對於這個皇帝,伽羅不敢信任。
那枚長命鎖,她想儘量不引端拱帝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