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羅趕到昭文殿時,韓荀正好從裡面出來,見了她瘋跑的樣子,面露詫然。閱讀
伽羅連行禮都顧不上,見門扇虛掩,當即看向戰青。戰青很識趣,口中說了聲「殿下,傅姑娘來了」,旋即推開門扇讓她進去,連稟報都免了。
殿內只有謝珩和岳華兩人。
伽羅跑得氣喘吁吁,盛夏後晌正熱,她渾身已然出了層汗,顧不上抹掉額頭汗珠,三兩步跑進去,便向謝珩道:「殿下,有我父親的消息了?他處境如何?」
「他還活著,處境不算太壞。」謝珩示意杜鴻嘉掩上屋門,隨即進了內室。
內室頗隱秘,內外隔開,不怕人偷聽。
謝珩尋個椅子坐了,朝岳華頷首,「詳細說說。」
「殿下遞來營救傅大人的旨意後,屬下便和陳光去了石羊城。傅大人是單獨關押,在石羊城守將的府邸,鷹佐安排在他周圍的防衛,比對太上皇的更嚴,所以進最初進那座府邸時費了些力氣。後來屬下摸清情勢,單獨進去一趟,看到了傅大人——」岳華看向伽羅,語氣稍緩,「令尊確實受了刑,但我去的時候,已恢復得差不多。」
伽羅懸著的心稍稍放下,「後來呢?」
「我在那座府邸潛伏,趁著他們夜裡換班的時候,跟令尊說了殿下要救他的事。但是,令尊說他暫時不願離開。」
這結果令伽羅無比詫異,「為何?」
「他提到了令堂。具體情由我不清楚,不過令尊說要等到給令堂報仇後,才肯離開石羊城。後來鷹佐看過他幾次,看得出來,令尊是在與鷹佐斡旋,尋找時機。」
給娘親報仇嗎?
伽羅一時間難以理清其間關係。當年娘親無故失蹤,父親說她是身故,事發時是在治地,離父親後來為官的丹州都很遠,跟北涼更是差了千里。娘親的死,與鷹佐何干?難道娘親的失蹤,是鷹佐一手促成?
許多疑惑浮上心間,伽羅只能暫時按下,又問道:「岳姑娘可知道他想如何報仇?」
「傅大人說得很簡略,要帶著鷹佐去個地方,到時候見機行事。我提出想幫他,他卻說要手刃仇人,才算是真正為令堂報仇。不過我也按照殿下的吩咐,在石羊城留了人手,倘若用得著,也可幫他。」
「所以……救我父親脫困的事,是要推後麼?」伽羅不甘心,看向謝珩。
謝珩頷首,「令尊不願回來,強行救回無益。」
伽羅咬唇,默然。
她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父親性子如何,她是最清楚的。雖然文雅不愛爭執,卻比她還要執拗堅定。但凡認準了的事,哪怕困難重重,也會竭力去做。
當年他與娘親兩情相悅,硬是扛著老太爺和老夫人的重重威壓,將娘親娶進侯府,呵護備至,沒叫娘親受半點委屈。後來跟他老太爺意見不和,老太爺揚言要將他逐出家門時,也不曾退讓半分。再往後娘親過世,老夫人張羅著要給他續弦,他索性另謀個差事遠赴丹州,死也不肯續弦。
如今他鐵了心要給娘親報仇,還有誰能拉回他?
給娘親報仇當然是好事,可鷹佐是北涼王子,父親一介文官,又無強援,哪能輕易做到?即使做到了,又如何全身而退?
諸般擔憂顧慮交雜,伽羅垂首不語。
謝珩知道她心思似的,起身踱步過來,按了按她肩膀,「令尊既有此心,想必有應對之法。岳華——還有旁的嗎?」
「我跟傅大人提了傅姑娘北上議和的事情……」岳華似有些忐忑,見謝珩並無不悅,這才放心道:「令尊說鷹佐居心險惡,傅姑娘萬萬不可北上。他還讓我轉告傅姑娘,他做的事情,心裡有數,叫傅姑娘不必擔心,保重身體為上。」
伽羅眼圈微紅,認認真真的朝岳華屈膝行禮,「多謝岳姑娘。」
「使不得!我只是奉命行事。」岳華忙避開,語氣中卻平添感慨,「令尊愛護傅姑娘,拳拳之心令人動容。對了——這玉虎是令尊托我轉交姑娘,以此為信,讓姑娘務必珍重。唯有姑娘安好,他在北涼,才能無後顧之憂。」
伽羅接過,點了點頭,竭力不讓喉頭哽咽。
父親一向愛護她和娘親,她怎會不知道?
當年在治地,父親便以二十餘歲的年紀撐起天地,給了她最安穩美好的記憶。後來在京城也是極力周全,擰不過老太爺和老夫人的態度,便背著長輩的責罵,將她送到了淮南——
祖母、伯母和嬸母都健在,卻將年幼的姑娘送到外祖家撫養,老夫人從前看重侯府顏面,為此盛怒異常。那時候父親常被老太爺叫去呵斥,伽羅曾偷偷瞧見過,老太爺臉色鐵青,說了許多威脅的話,父親卻半點不改初衷,甚至連老太爺拿茶杯砸在他額頭的傷痕,都騙她說是不慎磕的。
他向來如此,不管多艱難,都竭力將她護在掌心。
伽羅想起舊事,鼻頭髮酸,深吸了口氣,道:「殿下的恩德,伽羅銘記在心!」
「令尊行事時,我會安排人全力襄助。」謝珩單手扶著她削瘦的肩膀,見她鼻頭憋得通紅,心中一軟,向杜鴻嘉道:「先送她回去。」
這就是另有事情要吩咐岳華了。
伽羅應命,垂著頭出了昭文殿。
*
一路沉默著回到南熏殿,杜鴻嘉滿面擔憂。
伽羅紅紅的眼圈倒是漸漸消了。
方才一時情緒激動,無比想念父親,這會兒緩過來,倒沒那麼想哭了。何況,哭有何用?
她瞧著杜鴻嘉,翹了翹唇角,「父親平安無事,殿下又說會全力襄助,這是最好的消息了。表哥不必擔心,我會聽父親的話,保重自己。」
「我倒寧可你在我這裡哭一場,也別憋著。」杜鴻嘉低聲,「過兩天是你的生辰,到時候我去求殿下,帶你出去散心。」
伽羅抬頭,看到他眼中的擔憂與關懷。
近來瑣事太多,她竟然都忘了生辰!伽羅不由一笑,頷首道:「好,我等著表哥。」
杜鴻嘉有事在身,便先回昭文殿去。
至晚,伽羅用過晚飯,同嵐姑在院裡閒坐。猛然瞧見謝珩時,愣了一瞬,旋即起身相迎,「殿下怎麼有空過來?」
「來看看你。」謝珩負手看著她,「居然沒哭?」
「讓殿下失望了。」伽羅請他入廳,親自斟茶給他。
「方才細問過岳華,令尊雖被困在鷹佐手中,卻不是全然劣勢。他畢竟是憑著真本事當的丹州長史,想應付鷹佐,也不是很難。」謝珩湊近些,打量著伽羅的神情,「還當你又會哭一場,看來是我多慮。」
「殿下就這麼盼著我哭?」伽羅不滿。
謝珩似笑了下,招手叫她跟上,「隨我走走。事情都悶在心裡,小心憋出病。」
這好意伽羅明白,跟著謝珩出門。
夜漸漸深了,天氣晴好,明月當空,給地上鋪了層銀光,輕易蓋過甬道兩側石燈中的微弱光芒。連綿的殿宇之間遊廊縱橫,廊下的蓮花燈籠亦掌了燈,紅色的光散射出來,在風中搖曳,連綿不絕,像是盛開的朱紅佛蓮。
伽羅吁了口氣,覷著謝珩神色,「沒想到殿下會為父親的事費心至此。我還以為……」
「以為是我騙你?」
「不是不是。」伽羅忙擺手。
騙人不至於,怕他會敷衍是真的。畢竟父親是傅家人,謝珩哪怕願意搭救,會出幾分力氣,伽羅心裡著實沒數。今日聽罷岳華的話,有那玉虎信物在手,才知道他費了多大的力氣——在鷹佐的嚴密防備下找人,再冒險出入,設法說話,並非易事。
也許她確實看錯了謝珩,伽羅想。
「不過我確實沒想到,殿下會這樣上心。」伽羅浮起笑意,「這回,又是我小人之心了。」
「你比我小六歲,比起來確實算小人。傅伽羅——你覺得令尊是傅家人,所以我不會費力相救,是不是?」謝珩側頭瞧著她,語氣卻是篤定的,不待伽羅回答,已然道:「瞧這眼神,顯然是了。」
伽羅歉然微笑,並未否認。
「母妃的死,我確實恨傅玄,我不否認。大哥的死,我也恨高探微,還有你那兩位舅舅。」謝珩在一處風燈下駐足,背靠廊柱,低頭瞧向伽羅。
燈籠的光照在他臉上,添了幾分柔和。他換了套家常衣裳,迥異於往常的墨色玄青,而是選了象牙白,以玉冠束髮。比起平常的挺拔姿態,這樣倚柱的姿勢沖淡冷硬之感,加之眼中沒了寒冰,此刻的謝珩,平白叫伽羅想起公子如玉的形容,也不再讓人感到威壓冷肅。
這多少讓人覺得親近。
尤其目下他還不計前嫌,竭力幫她,甚至主動道出心事。
伽羅鼓了鼓勇氣,提起了一直小心迴避的話題,「文惠皇后的事,那時候我年紀還小,不知詳情。不過信王……我是知道的。」她瞧了瞧謝珩,見他神情如舊,未露慍色,稍稍大膽了些,「那件事情我很慚愧,也很惋惜。外祖母從前見過信王殿下,說他待人寬厚,處事明練,有仁君之氣。」
「她這樣評價大哥?」
伽羅頷首,「但外祖母不是舅舅們的親生母親,也阻止不了一意孤行的外祖父。」
謝珩嘆氣,「所以終究死了。他們險些用他的死,擊潰父皇。」
伽羅咬了咬唇,察覺他眼底的失落惘然。
相識數年,謝珩從未有過這般神情。
朝堂上再怎麼威儀冷肅,翻雲覆雨,卸下那身太子的裝束,他畢竟還是個肉體凡胎的人。從養尊處優到形同軟禁,喪母后又失去唯一的兄長,那種仇恨與悵惘,伽羅縱然不能感同身受,卻也能猜度幾分。
「我知道殿下的恨。原先我對鷹佐並不覺得怎樣,可今日得知母親的死可能和鷹佐有關,回到殿裡越想越恨,甚至想飛到北涼去,問明事由後報仇。倘若他真的傷了父親,我恐怕會想將他千刀萬剮。殿下對於文惠往後,對於信王,想必也是如此。所以殿下,你願意不計前嫌搭救父親,我真的十分感激,也很意外,所以不敢相信。」
住在東宮這麼久,伽羅有意迴避舊事,從不敢跟謝珩說這樣的話。
然而真的說出來,心裡的忐忑卻不像預想的那麼嚴重。
她仰起頭,帶著點慷慨赴死的心情,對上謝珩的目光。
並不是她預料中的冷肅狠厲,反而……
伽羅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只覺得此刻的謝珩,與平常截然不同。
「所以你怕我,不是因為我用鋼針嚇唬你,而是怕我尋仇?」謝珩茅塞頓開,瞧著燈光下的美人,聲音竟似溫柔。
「鋼針那次……」伽羅咬了咬唇,坦白道:「殿下確實凶神惡煞,叫人害怕。」
旋即漾起討好的笑意,怕他生氣似的。
燈光在她柔白的臉頰鍍了層朦朧的光,耳畔珊瑚珠子映襯,仿佛兩頰生暈。她今日穿的是身石榴紅的裙子,頭髮松松挽起,隨風微動。
夜風拂過,揚起衣袂翻飛,她紅衣如畫,盈盈的笑,星辰般的眸子裡藏了暌違已久的狡黠,如同暗夜裡的妖精。
謝珩挪不開眼,五指在風中微張,觸到夜風送來的她的髮絲,若即若離地掃過手掌。
那份繾綣酥麻像是能癢到心裡去,叫人貪戀,想要得寸進尺。
「當時我只是想嚇唬你。」謝珩低頭覷著伽羅,仿佛解釋,「議和事關重大,西胡又屢次生事。你咬死了不肯吐露實情,不用那等手段,能逼出你的真話?」
伽羅笑了笑。
這倒是真的。若不是那鋼針,她恐怕真不敢說實話。
謝珩會讀心術似的,臉上露出瞭然的笑,終於步入正題,「所以你不必怕我。昔日的仇怨我不會找你清算,當日你在淮南,對英娥暗裡幫忙,我心裡有數。那年佛寺里我救了你,傅伽羅——我殺過人,坑過人,救下旁人性命的,卻就那一次。」
「所以呢?」伽羅捉摸不透他言下之意。
謝珩俯身靠近,緩緩道:「你的命是我給的。」
「那我可得好生巴結殿下,免得哪天殿下心緒不佳,又拿回去。」伽羅莞爾。心中始終繃緊的那根弦,卻鬆了許多——謝珩施恩無數,又說得這般明白,她若還時刻猜疑提防,覺得他會遷怒報仇,那就真成白眼狼了。
不過令伽羅意外的是,謝珩居然知道她暗裡幫謝英娥的事情。
她還以為,以謝英娥的性情,恨透了高家女子,半點都不想領情呢。
那麼,當初偷摸幫他的事情,他知道嗎?
應該是不知道的,畢竟她做得隱蔽,些許小事又微不足道,他哪會知道。
伽羅藏了小秘密似的,隱晦一笑。
風過迴廊,帶著涼意,謝珩不再逗留,抬步繼續前行。
伽羅跟在他身後,心境卻已截然不同。
從前在淮南時只覺得他冷厲如劍鋒,看著表哥的目光里全是難以隱藏的恨。後來京城再會,也是端貴威儀,那把鐵扇抵在喉嚨的時候,仿佛隨時能取了她性命令人畏懼。
所以她敬畏、擔心,在他跟前時刻如履薄冰,皆因猜不透他的心思,摸不准他的態度。
如今她當然還是猜不透謝珩的心思,卻少了那些顧慮。
肩上心中皆輕鬆了不少,這趟夜遊,自然也頗盡興。
伽羅瞧著那巨獸般伏在暗夜裡的巍峨宮殿,頭一回生出親近之感,連同謝珩的背影,都悅目了許多。
回去後,黑甜一覺,又香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