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是伽羅的生辰。閱讀
杜鴻嘉恰逢昨晚值夜,一大早交完班,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便往昭文殿趕去。
昭文殿雖是書房,卻因宮室寬敞,後頭也設有臥房寢處。謝珩對這些不講究,每常看書看得晚了,就會在此處歇下。這裡離南熏殿又近,他先前偶爾趁晚間空暇去看看伽羅查長命鎖的進展,回來後懶得再回住處,便留宿昭文殿。
數月過去,倒有大半的時間是在此處。
杜鴻嘉職責所在,對謝珩的起居也頗留心,雖不明其中緣故,卻也能明顯瞧出來,這位殿下格外偏愛昭文殿。
果不其然,他才走近昭文殿,便聽見練劍的聲音。
時辰尚早,外頭侍衛雖然都換了班,裡頭卻頗靜謐。
杜鴻嘉不敢打攪,隔著廊廡站了許久,終於等到謝珩收劍,才適時過去,行禮拜見。
謝珩穿玄色長衫,手中正擦拭那把通體漆黑的劍,看清是他,頗感意外,「有事?」
「屬下今日休息,明日晌午才過來換班。這麼早過來打攪殿下,是想請殿下允准,容我帶表妹出去走走。」杜鴻嘉當然知道伽羅此時身份特殊,不可輕易泄露,雙手恭敬作揖,道:「屬下已備了帷帽,殿下放心。」
謝珩「嗯」了聲,隨手甩出長劍,那劍便如靈蛇飛出,穩穩落入旁邊矗立入地的劍鞘。
劍身震盪,伴隨嗡嗡之聲,謝珩負手瞧著杜鴻嘉,「怎麼突然想起此事?」
杜鴻嘉當然不好提伽羅閨中生辰,只道:「岳華帶回了傅大人的消息,表妹十分擔憂。她畢竟年紀有限,凡事悶在心中,容易傷身。懇請殿下允准屬下帶她去散心。」
這道理謝珩當然知道,只是他近來瞧著杜鴻嘉,總容易想起那日南熏殿裡的情形。
滿架紫藤下,表兄妹二人圍桌坐著逗狗,親密又愉悅。
傅伽羅那小白眼狼,從最初就親近信任這位表哥。縱然他幫了她許多,在卻從不他面前那樣歡快地笑。
謝珩覺得心裡不大舒服,又很鄙棄這樣拘泥小節的想法。
最終還是沒有阻攔,只囑咐道:「務必留心。」
他在下屬跟前有種天然的威壓氣度,加上方才沉著臉思索,杜鴻嘉原本還怕他不准,得了這命令,當即欣慰道:「多謝殿下!」說罷,不敢再打攪謝珩,匆匆出了昭文殿,腳步都比平常格外輕快。
謝珩沒再理會,自入內盥洗。
*
杜鴻嘉回到值房換了衣裳,隨意打水擦了臉,徑直往南熏殿中去。
伽羅從昨晚就期待今日出去兜風,今晨醒得格外早,換了身方便騎馬的勁裝,又叫嵐姑尋來帷帽,多加了層紗——走在路上雖礙事些,卻能阻斷旁人目光。
表兄妹兩人出了南熏殿,沒走幾步,意料之外的在拐角處碰上了謝珩。
南熏殿雖離昭文殿不遠,卻位於其後方,並不在謝珩出府或是去嘉德殿、弘文館的任何一條路上。
是以謝珩出現在這裡,伽羅始料未及。
隔著十來步的距離,謝珩稍稍駐足。他穿了太子那身朱底繡黑金雲紋的冠服,鐵扇藏入寬大的袖中,頭上戴烏金冠,腳下踏雲頭靴,腰間一應配飾俱全,是慣常的威儀。他的神情也是冷肅的,劍眉星目,輪廓分明,眼風掃過,有種洞察人心、俾睨天下的味道,叫人敬畏。
伽羅卻不再似從前那般如履薄冰。
珠鞋片刻未停,她行至謝珩跟前,盈盈行禮,「拜見殿下。」
「此刻就出去?」謝珩低頭覷她。
「嗯。早去早回。」伽羅一笑,向謝珩道:「多謝殿下成全。」
她今日著勁裝,滿頭青絲皆在頭頂束為髻,大抵是為了方便戴帷帽,她在頭頂罩了男子束髮用的網巾,將細碎劉海收攏其中。她的臉本就好看,平常挽發佩戴珠釵時,嬌美可人,此刻束緊了頭髮,卻有種別樣的鮮活生動。網巾幾乎覆蓋了半個額頭,底下翠眉如畫,雙眸湛然,襯得臉頰白淨,唇鼻精緻又小巧。
比那日的學子打扮,多了些鮮衣怒馬、少年張揚的神采。
出門散心就能高興成這樣?
早知道,他也能抽出半天空閒帶她出去。
謝珩目光稍稍駐留,欲待再問兩句,伽羅卻已顯露出急欲出門的姿態。
他沒再耽擱,放任他兄妹二人離去。
走出不遠,隱約又想起什麼,卻總是捉不住要點。這念頭縈繞在腦海,忽隱忽現,謝珩在嘉德殿處理了半日公事,總算是揪住了那一絲線索,想起今日似是個什麼日子。想了想,那仿佛還跟先前看過的關乎伽羅的卷宗有關,遂向身側戰青道:「先前叫你查過傅伽羅的身世,卷宗在何處?」
「回稟殿下,都在昭文殿。」
「取過來。」
戰青依命去取,不多時送來卷宗。
謝珩趁著空暇翻看,粗略掃過關乎傅良紹夫婦的事,至伽羅的那張,便牢牢定住。
六月廿五,是她的生辰。
難怪她那樣高興。
杜鴻嘉居然還拿那樣的話來誆他!
*
此刻的伽羅,正縱馬在郊野飛馳。
在東宮束縛多日,難得出來一趟,心情自然歡快。途中他跟杜鴻嘉商議過父親的事,杜鴻嘉給他吃了顆定心丸——東宮十衛,杜鴻嘉身居左副衛率之職,常與戰青隨侍謝珩左右,於謝珩的安排,知之甚詳。
據他所說,因太上皇被北涼關押在石羊城,謝珩派往那邊的人手不少。
而謝珩行事周密,當日在全然劣勢之下,憑藉蒙旭和殘兵敗卒逼退鷹佐,又以土匪為偽裝,借西胡人的手救出伽羅,掃盡痕跡,其心機籌謀,頗為縝密。營救傅良紹的事既然是他親口允諾,又派出了岳華這等得力助手,必會安排周密。
那邊管事的是與戰青有同等分量的舊臣,謝珩既下令他親自出手,不會出大差錯。
杜鴻嘉將大略情形說了,見伽羅依舊懸心,便按在她肩上,寬慰道:「不必擔心。倘若你信不過那管事,我就請殿下恩准,放我去北涼。有我在那邊,你該放心了?」
「這哪行。」伽羅當即搖頭。
謝珩雖不計較傅、高兩家的其他人,端拱帝卻非如此。杜鴻嘉若要插手傅家的事,前途可就白白毀了。她縱然不習慣將希望寄托在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身上,卻也沒旁的辦法。
倒不如聽父親的話,養好了身子,也可免他擔心。
遂朝杜鴻嘉一笑,「父親既有此謀劃,想必有他的法子。再等消息吧。「
於是抖韁縱馬,在郊野間疾馳,消盡心中鬱氣。
她清晨出東宮時未用早飯,因惦記昔日隨父親吃過的餛飩,特地讓杜鴻嘉帶了她去。那餛飩鋪子還是舊時模樣,伽羅對著熟悉的味道,比平常多吃了半碗,到此時腹中還不覺得餓。繞了好大一圈後勒馬緩行,並轡走在郊野,伽羅遙望青山,忽然想起一事。
「表哥最近可去過我府中?可曾見過二姐?」她突然想起了傅婎。
「她……」杜鴻嘉猶豫了下,欲言又止。
伽羅瞧他神色,便能猜到幾分,「二姐入了道門,是不是?」
「她那次給你的信里提到了此事?」杜鴻嘉瞧著她,忽而一笑,「她是月初走的。北涼議和的事定下之後,皇上對府上的防備鬆懈了許多,雖然還未發落,依舊禁足在府里,外頭的守兵卻撤走了大半。她不知使的什麼法子,偷偷溜出府去,沒留什麼痕跡——這事兒連我都覺得意外。」
「二姐畢竟曾是相府千金,這點手腕是有的。」伽羅一笑,「外頭守衛得嚴密,她自然束手無策,而今既然鬆懈,設法逃出又有何難?皇上沒追究此事嗎?」
「女眷的事,除了關乎生死的處置,皇上哪會費神?負責看管的人看丟了人,自然不敢上報,府里內外消息又不通,目下還沒人知道她的事情。」
「這倒省了不少麻煩。」伽羅感嘆。
傅婎曾在心中提起過,倘若她要入道門,會去京城外八十里的一座山中。
她從前認得一位作客府中的道姑,便在那座山的一處觀中。
只是離京路遠,伽羅此刻難以往返去見她,只能作罷。
不免又想起了長姐——
「長姐呢?」
「沒見過。聽說是有孕在身,徐基不肯讓她出來,免得傷及胎兒。其實誰不知道,徐基是怕你姐姐偷偷去府上,帶累了他——從前端出賢婿的樣子,對府上的人多體貼,如今也不過如此。」
杜鴻嘉自幼在京城,見慣了昔日的相府尊榮,也看盡數月來的冷清凋敝,感觸頗深。
伽羅一聲嗤笑,「經了這番挫折看清人心,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譬如姚謙的絕情,譬如杜鴻嘉的赤誠。
日頭漸漸西移,盛夏的晌午酷熱無比,哪怕是身處野風徐徐的郊外,也難驅散暑熱。
伽羅散心罷了,又惦記起城裡的吃食來,掀開帷帽,眼巴巴的望著杜鴻嘉,「菸袋街上有家醉魚莊,菜做得最好。不知道如今是不是還像從前那樣一座難求?」
杜鴻嘉含笑瞧著她,眼神都是愉快的,「早就知道你想吃,已經訂了雅間。」
如此體貼的表哥簡直是上天恩賜,伽羅嫣然而笑,「表哥最好了!」
「你想做的,哪次我不是提前備好?」杜鴻嘉朗然笑道,取過那頂帷帽,端端正正給伽羅戴上,扶她踩鐙坐穩了,這才翻身上馬,同她馳向官道。
*
菸袋街上的醉魚莊久負盛名,這些年凡是京城裡稍有些閒錢的人,幾乎都去過那裡。
伽羅幼時跟著傅良紹去的時候,那還只是座兩層的閣樓,藏在古柳老槐之下,門面對著菸袋街,背後卻臨穿城而過的河水。那時候正是醉魚莊聲名鵲起的時節,翻修了沒兩年的閣樓雕飾華麗,上頭的仙鶴栩栩如生,據說出自名家之手。
時隔數年再來,醉魚莊比從前更為氣派,將左右兩座閣樓都盤下來,打通共用。
看來這背後的東家,應當來頭不小。
伽羅案子感嘆了句,跟隨杜鴻嘉入內。
她帷帽上紗帳甚厚,透過紗帳看不清路,只能留心腳下慢慢走。
好在杜鴻嘉體貼,將雅間定在臨水的一層,無需上下樓梯,省卻不少麻煩。
雅間不算太寬敞,布置得倒不錯,臨水軒窗半開,外頭河畔柳枝婀娜,細風攜水汽拂進來,仿佛天然的冰輪。這會兒是後晌,早過了晌午的飯點,又不到晚飯時,人倒沒那麼多。
杜鴻嘉要了伽羅愛吃的蔥烤鯽魚、酸甜櫻桃肉、雞絲口蘑湯等菜,另要兩壺桃花酒。
於是邊吃邊談,甚為歡快。
待得飯罷,時辰尚早。
伽羅戴著這帷帽,自是沒法再去多逛的,索性臨窗而坐,稍挑紗簾,添上兩壺桃花酒,同杜鴻嘉閒談。舊時的趣事、淮南的風光、軍旅的生活,話題隨心跳躍,隨性又自在。
隔水便是京中甚為熱鬧的珠市街,綿延四里,沿街皆是各色鋪子,從糕點蜜餞、吃食茶水,到綾羅彩緞、金銀首飾,乃至文房四寶,無所不包。且價錢公道,質地頗好,是尋常百姓最愛的商街。
目光掃過,有幾處是陌生的,也有許多與四五年前毫無變化。
伽羅在京城住的時光有限,被傅良紹帶出來散心的機會卻甚多,猛然瞧見斜對面那間風箏鋪子,忽然勾唇,「表哥,買個風箏吧?」
「董記的那間?」杜鴻嘉挑眉,旋即笑道:「眼珠子都快黏那裡了。等著!」
伽羅嘿嘿的笑,見他起身要去買,忙道:「要白紙糊的那種,我帶回去自己畫。」
「好!」杜鴻嘉倒是不辭勞苦,迅速出了醉魚莊,過了河上拱橋,便到對面。
伽羅坐在窗邊瞧他過橋買風箏,唇角噙著笑意。
眼瞅著他買迴風箏過了橋,等了半天不見杜鴻嘉回雅間的身影,不免心焦。忽聽外頭驚呼聲四起,她心下詫異,開了雅間半扇門朝外望過去,便見堂中人群驚呼四散,當中一名夥計衣衫帶血,正拖著負傷的腿,步履踉蹌地往外跑。
還沒到門口,利箭破空,刺入他腿腹。
那夥計哪還支撐得住,膝蓋一彎,當即跪在地上。
兩道獵鷹般身影隨之趕過來撲向夥計,其中一人便是杜鴻嘉。
他甫一靠近,那原本跪地的夥計卻忽然轉身,手中暗器破空而出。
杜鴻嘉反應極快,側身避開,飛腳將那夥計踢翻在地。同他一道趕過去的是個年近三十的男子,趁機上前,揮拳重重擊在那夥計胸口。
夥計吐出滿口鮮血,再也沒了反抗之力。
不過片刻,外頭百姓紛紛避讓,兩名小將帶著十多名兵丁闖進來,沖杜鴻嘉行禮。
伽羅離得頗遠,聽不清他們言談,卻也能大致猜到。杜鴻嘉應是交代清楚了事情,抱拳告辭,折回櫃檯處,須臾,便帶了那完好無損的風箏踏入雅間。
「方才嚇著了?」他擒下夥計後掃視眾人,看到了躲在門後的伽羅。
伽羅搖了搖頭,「表哥的本事我見過,這點小毛賊不值得擔心——外頭是怎麼回事?」
「有人刺殺刑部侍郎姜謀,恰巧被我撞見。」杜鴻嘉輕掃衣袖,撫平褶皺,「先前你問的那位姜姑娘,就是他的妹妹。」
「天子腳下,京師重地,有人敢在鬧市行刺侍郎,可真夠膽大的!」
伽羅低聲。
住在東宮時不知外頭風浪,而今才意識到,這帝都京城,暗流涌動。
杜鴻嘉也不再逗留,帶著伽羅出了雅間。
因方才那番變故,外頭又先後湧入不少兵馬司的人,將這醉魚莊圍起來,仔細盤問裡面的人。好在杜鴻嘉與姜謀兄弟相識,方才追捕刺客又是親眼所見,沾不到半點嫌疑,輕而易舉地出去了。
*
到得東宮外,日色已然西傾。
兩人從偏門進去,杜鴻嘉將她送往南熏殿。一整日的歡暢淋漓,縱然有醉魚莊裡那小風波,也絲毫不影響伽羅的心情。她攥著那風箏,踏進南熏殿的朱紅門扇沒走兩步,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目光四顧,便見涼亭里坐了個熟悉的人。
謝珩?他不是有事要忙嗎,怎麼在此閒坐?
原本談笑甚歡的表兄妹面面相覷,隨即快步過去見禮。
謝珩原本是悶頭看書的,聽見伽羅漸近的腳步聲時已然留心,待得人語漸近,抬頭瞧向門口,便見伽羅正偏頭同杜鴻嘉說話。她的側臉很好看,唇角勾起,眼睛彎彎,哪怕看不到正臉,也能想像到滿目笑意。
杜鴻嘉也噙著笑意,一雙眼睛落在伽羅臉上,聽得很認真。
那是種寵溺又縱容的姿態,旁若無人。
顯然,傅伽羅很享受這樣的眼神,走路也不看地,只管瞧著那位表哥,仿佛他多好看似的。直到兩三步後才察覺不同,看向涼亭,面露愕然。而素來警醒的杜鴻嘉竟然是隨著伽羅的目光瞧過來,才發現了他這位東宮之主的存在——
這對於向來威儀尊貴的太子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
奇恥大辱之外,又令謝珩生出種失落,潮水般湧上心間。
表兄妹二人自知萬分失禮,不約而同的收斂笑意,換上誠惶誠恐的恭敬姿態。
——誰能料到,忙碌的太子殿下會在這裡等人?這下可是拔著老虎鬚了。
謝珩胸口像是堵了什麼,又濃又沉。他迅速收回目光,看向書卷。眼角餘光瞥見並肩而來的姿態,愈發覺得礙眼。他強自按捺莫名涌動的陌生情緒,心不在焉的瞧完半頁書,才擱下書卷,看向躬身行禮的兩人。
「回來了。」
謝珩語氣平淡,仿若無事,臉色卻是冷如臘月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