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朗潤園內,謝珩正帶著姜瞻和姜誠、姜謀兄弟以及韓荀等近臣,在數位太子賓客的陪同下遊園,正走之間,卻見戰青的副手劉錚匆匆行來。
他緩了兩步,讓韓荀帶人先行。
劉崢上前,抱拳行禮,「啟稟殿下,公主遊園時遇到了傅姑娘。戰將軍命屬下前來稟報一聲。」
果真如此不巧?謝珩皺眉。
他今日設宴,緣起還是為那醉魚莊的事情。姜謀居於刑部高位,奉命查辦戶部錢糧虧空的案子,查到徐公望的長子徐堅身上,那位將尾巴收拾得乾淨,除了徐家的管事,揪不出太多破綻。
姜謀卻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事情既然涉及徐家大管事,便從那裡撕口子,順蔓摸瓜,將目光盯到醉魚莊——
醉魚莊這些年在京城聲名鵲起,迅速壯大,靠得不止是其中美味,還有徐堅這座穩穩噹噹的靠山。這事雖沒擺在檯面上,有心的官員卻都探得消息,往醉魚莊跑得愈發勤快,縱然其中菜品的價錢翻了幾番,也絲毫難以打消熱情。甚至水漲船高,醉魚莊的名聲因這昂貴的價錢和滿座官員,愈發響亮。
徐家不止在此撈錢斂財,還借了這地盤,做過許多見不得光的事。
那日伽羅碰到的刺殺不過是姜謀的一場戲,刺客供認是徐家管事指使,而後斃於獄中。姜謀隨即拿著畫押的口供及先前查到的其他證據,將徐家大管事捉入獄中。手段雖不光明,那醉魚莊卻也被姜謀趁機翻了個底朝天,從中挖出不少東西來,向徐堅步步緊逼。
管事在徐家多年,肚裡藏的東西不少,一旦被人撬開了嘴,於徐家影響不小。
徐公望父子當然不樂意,陣腳稍亂,仗著在朝中的數年經營,對姜謀也是窮追猛打。
謝珩遂奉了端拱帝之命,專請姜瞻和姜謀、姜誠兄弟赴宴,以表親厚信重之意。
因端拱帝額外說了要厚待姜家女眷,便也順道邀請姜謀的掌上明珠姜琦前來,由樂安公主帶著享宴遊園,安排宋瀾在旁伺候。本該游過之後便送姜家人回府,誰知素來不出南熏殿的伽羅今日竟出來遊園?
以樂安的性子,雖說上回答應了他不再為難伽羅,誰知能不能耐得住?
伽羅如今孤立無援,碰見英娥,恐怕得吃虧。
謝珩念及此,眸色稍暗。
前面姜瞻父子三人和韓荀等人還在等他,謝珩擺出慣常的端肅姿態,招手叫來韓荀,低頭吩咐幾句,旋即向姜瞻道:「外面有事回稟,本宮先行一步。韓荀——陪姜相和兩位姜大人好生遊園。」
韓荀躬身應命。
謝珩遂朝姜瞻道:「姜相自管慢慢游賞,失陪了。」
「殿下請自便,不必顧及臣等。」姜瞻年已六旬,在謝珩父子入主皇宮的事上立下了汗馬功勞,卻行事謙和穩重,非居功自傲之輩。當即為今日宴席游賞稱謝,恭送太子。
謝珩遂不再逗留。
兩園之間隔了道牆,有數處洞門相通。
謝珩命劉錚在前引路,大步走過去,不多時便瞧見不遠處隱隱綽綽的身影。
並非預想中的針鋒相對。那位寶貝妹妹跟姜琦並排而行,姜琦的身側則是伽羅。三人年紀相差不多,以姜琦最為年長,她臉上依舊是得體溫和的笑容,挽著樂安公主的手臂,狀甚親密,正偏頭跟伽羅說話。
遠遠瞧過去,伽羅唇邊噙了笑意,想必未被刁難。
這場面在謝珩意料之外,他不自覺地鬆了口氣,稍稍駐足,看對面三人走近。
挺拔的男子負手站在數杆翠竹掩映的洞門外,身後是堆疊的嶙峋山石。
樂安公主最先瞧見他,喚了聲皇兄,鬆開姜琦,三兩步就走了過來,「你不是陪著姜大人他們嗎?怎麼突然來了這邊。」
「有事要回昭文殿。」謝珩道。
「誰信。」樂安公主小聲嘀咕,壓低聲音道:「怕我欺負你那貴客,特地來照看是不是?放心,姜姐姐心地好,怕我欺負傅伽羅,特意邀請她一道遊園。我縱是看不順眼,也該給姜姐姐面子,也罷,只能暫時忍耐了。」
謝珩牽了牽唇角,沒理會她的揶揄,抬頭就見姜琦和伽羅盈盈行禮。
他抬手道了聲免禮,在外人跟前還是慣常的冷肅態度,向伽羅淡聲道:「吩咐你的事情都辦好了?」
伽羅微怔,旋即明白這是他給的台階,忙順著往下爬,「已經辦完了,正要去稟報殿下。」
「走吧,昭文殿。」
「遵命。」伽羅碰著及時雨,甚為歡喜。
謝珩舉步欲行,忽然又頓住,吩咐宋瀾,「伺候好公主和姜姑娘。」
宋瀾躬身應命。
謝珩不再逗留,帶著伽羅至無人處,才問道:「平常寸步不離南熏殿,怎麼今日出來?」
「本想去尋岳姑娘,向她請教些北涼的事情,不好從弘文館那邊過去,所以繞道清思園,沒想到打攪了公主和姜姑娘的雅興,請殿下恕罪。」
這有何罪?口不應心。
就知道拿客氣話來搪塞。
謝珩覷著她,道:「不必麻煩。劉錚——叫岳華過來。」遂繼續往昭文殿走,因與伽羅同行,不自覺就繞道而行。到了南熏殿跟外,隨意瞥進去,瞧見那迎風展翼的蝴蝶,忽然頓住腳步。
蝴蝶自然是熟悉的,那日伽羅出遊歸來,手裡就緊緊捏著,寶貝得很。
只是數日不見,那純白紙糊的風箏,卻怎變得色彩斑斕,栩栩如生?
還這般醒目的掛在檐頭,是想時時瞧見,牢記杜鴻嘉那日的盛情?
這個念頭騰起時,謝珩覺得不太痛快。畢竟他送東西時,她可沒這麼上心。
覷向伽羅,便見她正疑惑的瞧著她,陽光下容色姣好,雙眸剪水。她身上換了家令寺新裁製的衣裳,藕粉色襦裙的上頭是玉色繡折枝海棠半臂,腰間墜著珠絡,愈見身姿修長。只是發間依舊是慣常的珠釵宮花,半點都沒用他送去的首飾。
少女纖秀的雙手交疊在身前,似已做好了恭送他離開的準備。
謝珩忽然就不想走了,腳步硬生生一轉,進門站在甬道上。
裡頭幾位侍女慌忙跪地迎駕,謝珩只管負手站著,松墨色的長衫磊落長垂,烏金冠下神色冷清,眼底卻稍有溫度。他將那迎風的蝴蝶風箏瞧了片刻,問伽羅,「那是你畫的?」
「是我畫的。」伽羅頷首。
「挺好看。」謝珩踱步過去,伸手觸到蝴蝶後拖著的修長尾巴,旋即手指用力,將系風箏的細線拽斷,那隻雙翼盈盈的蝴蝶風箏就落在了他手中。向來冷肅端貴的人,陡然拿了這般童趣又綺麗的東西,竟平添幾分趣味。
伽羅愕然瞧他,便見謝珩揚了揚手裡的風箏。
「送我吧。」他站在廊下,眼底隱然笑意。
伽羅猶豫。
「才救你脫困,連個風箏都捨不得?或者說——」謝珩見她不語,更近一步,「杜鴻嘉買的東西,你不肯送人?」
「殿下說笑了!」伽羅未料謝珩會這般說,抬頭對上他的眼神,驀地一怔。
比起先前的冷肅,他眼中不知何時添了戲謔,興許是宴席上喝了酒的緣故,竟叫伽羅察覺出一絲異樣。帶著些調侃,卻因酒意催化,添了溫柔。那樣灼亮的目光令她心中猛跳,忙低頭避開。
她確實捨不得,然而這等小事上又不好違抗謝珩。好在風箏已然畫完,心裡的思念也算寄託過了,她眷戀地瞧了兩眼,遂展顏微笑,「殿下既然看得上,就送予殿下。」
「謝了。」
太子殿下拿了風箏,心緒甚好地離開。
到了昭文殿,順手將風箏掛在書架上,坐入案後椅中端詳,越發覺得她畫得好看。
初入京城時的艱難處境暫時化解,雖說徐公望依舊握著大權不肯放,身邊亦有許多不願放棄既有利益的擁躉賊心不死,父子倆卻已奪回了不少權力。
虎陽關之敗的影響漸漸消去,鷹佐沒嘗到甜頭,不會輕易放太上皇那條大肥魚回來。
這難得的喘息間隙里,父子倆聯手出擊,將徐公望迫得節節敗退,形勢漸好。
昔日的重壓沉悶卸去,謝珩難得有空審視這間書房,才發現先前擺設得過於沉悶單調了——貼牆的紫檀書架上皆是書籍,案頭除了文書,便是銅獅鎮紙及筆架等物。他平素不愛薰香,那做銅鑄錯金的香爐也是冷冰冰放著,旁邊還擺了把通神漆黑的劍,愈發顯得冷硬,缺少鮮活的氣息。
如今陡然添個蝴蝶風箏,倒是增了些色彩。
正盤算著明日該讓典設局添些陳設,忽聞杜鴻嘉求見,便叫他進來。
午後滿室明亮,杜鴻嘉一進門,先瞧見肅容端坐在案後的謝珩,隨即便看到他側後方醒目的蝴蝶風箏。向來嚴肅的書房內陡然添了這般物事,杜鴻嘉難免詫異,行走間多看兩眼,發現那風箏外形輪廓跟他那日送給伽羅的一模一樣。
只是上頭彩繪鮮艷,難道是伽羅的手筆?
可謝珩性情冷硬,伽羅又對他滿懷敬畏,伽羅的風箏怎會到他手裡,還堂而皇之的放在書架上?
杜鴻嘉滿腹疑惑,在案前恭敬行禮,「啟稟殿下。蒙旭在虎陽關一帶巡查時捉到幾個可疑的人,查明身份後,從他們身上搜到些密封的信件,千里加急給殿下送來的。」說罷,見謝珩伸手示意,便將裝信件的密封包裹呈上。
謝珩低頭掃視,蒙旭在上頭做了印記,想必十分緊要。
他幾乎能猜到那是什麼,心神收斂,向杜鴻嘉道:「還有別的嗎?」
「蒙將軍帶了一句話。說虎陽關守得牢固,密不透風,請殿下放心。」
謝珩頷首,叫杜鴻嘉先退下,便拆那信奉。
杜鴻嘉肅容稟報完了正事,又惦記那眼熟的風箏,往外走的時候多看了兩眼,疑惑愈濃。
謝珩眼角餘光瞥見,只作不知,看那信的內容,神色漸漸凝重。
待悉數看罷,取了書架頂端布滿灰塵的木匣,將幾封信裝入其中,分毫未動上面布滿的塵土,原樣放回。再坐回案後,神情依然冷硬沉肅,命侍衛出去遞話,叫韓荀送罷賓客後,儘快來書房議事。
*
清思園外,宋瀾侍奉樂安公主和姜琦遊園完畢,恭敬相送。
東宮比鄰皇宮,安樂公主因宮中人少,如今還是跟段貴妃住著,遂從就近的宮門出去,在一眾宮女內監的侍奉下,自會住處。
姜琦的馬車卻還在東宮外,宋瀾親自送她出去。
姜琦與宋瀾是表姐妹,一道在京城長大,雖不算多親近,卻也時常來往。
自宋瀾入東宮成了女官,尋常便很少再回府,兩人已有許久未見。一位是當今炙手可熱的相爺的孫女,一位是東宮中貼身侍奉太子的女官,兩人身份有別,今日礙於樂安公主在場,也未太過親密。直至此時,才尋到機會說幾句體己話。
宋瀾年長兩歲,先問外頭的情形,姜琦只說兩家長輩都順遂安好,又問宋瀾如今過得怎樣。東宮如今尚無女眷,謝珩又不愛用女官侍奉,因此許多職位尚未配齊,算起來,宋瀾是如今有數的幾位女官中官職最高的。
她當然不會說被謝珩冷落的苦,只道萬事順遂。
姜琦便又將話題引到伽羅身上,「今日咱們碰見的那個傅伽羅,可是先前武安侯府上的三姑娘?」
「是她。武安侯府都被查封了,誰知道她還能住在東宮,真是走運。」宋瀾眼底的不滿一閃即逝。在謝珩跟前,她向來奉命行事,太子安排的事情做得一絲不苟,十分盡心,對待伽羅,也是按貴客的禮數侍奉。
可私心裡,又哪會甘心?
能進東宮做女官,出身容貌都不差,既然安排了侍奉起居,多少都存著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心思,暗藏期盼。她的容貌算是上等,家世身份雖不及如今的姜琦顯赫,卻也是書香門第,數代清白,憑著容貌和圓融端莊的行事,想要掙個滕妾的身份,不算奢望。
謝珩冷情冷性,將她晾在一邊,宋瀾沒資格惱。
可他將她派去伺候待罪之人,宋瀾嘴上不說,心裡頭卻作何感想?
姜琦大略能猜得她的心思,忽視了那酸溜溜的語氣,道:「傅家闔府問罪,唯獨她不受牽連,竟然還在東宮安穩度日,確實奇怪得很。表姐在東宮當差,熟知情形,太子殿下待她很好吧?」
「很好。」宋瀾頷首。
「這就更奇怪了,不知是什麼緣故。」姜琦喃喃。
先前在宮裡碰見時,她就有意跟安樂公主探問內情。可安樂公主雖然見了傅伽羅就不順眼,待她也格外熱情親近,這件事上卻不肯透露詳細,只拿話支吾過去。
而今見著宋瀾,便想趁機探問。
宋瀾卻知道得不多。
「我也不知緣故。一個待罪之人,還是跟殿下有舊仇的,殿下卻格外禮遇,確實奇怪。說起來,今日表妹邀請她同游,我都覺得詫異——宮裡貴妃娘娘的意思我都有所耳聞,有意將表妹選入東宮。屆時何等尊貴的身份?哪需同她客氣。」
「姐姐的身份又何嘗不是?貼身侍奉太子殿下的女官,多少人都求不來的福氣。對著她,不也是要叫一聲傅姑娘?」姜琦一笑,道:「既然是殿下看重的人,我待她客氣,賣個好,總歸是沒錯的。」
——譬如從前謝珩待她並無特殊之處,皇家要招攬示好,多是借樂安公主的手。今日謝珩卻特地囑咐宋瀾好生陪伴,這些微態度折轉,可未必僅僅是為了祖父和父親的面子。
姜琦不想跟謝珩作對,她所求的,也不過是與日俱增的好感。
宋瀾心中不服,口裡卻還是附和,道:「說得也是,除了公主殿下有恃無恐,誰沒事會明目張胆的跟太子過不去呢?」
姜琦頷首,沒探到內情,便不再糾纏,轉而提起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