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羅的病在兩日後徹底痊癒。
她這兩天時常沉默,對謝珩避而不見,譚氏想問緣由時,也不透露細節。等這病好了,頭腦清爽,渾身鬆快,才算是理清思緒,請譚氏進了內間,將緣由娓娓道來。
譚氏聽罷,良久不語。
謝珩的舉止她並沒太意外,唯有端拱帝的行徑,連她都沒料到——拿兩府性命來威脅一個女子,這般行事,確實不合君王的氣度。端拱帝在朝政上勝過永安帝百倍,這點譚氏很是佩服,但關乎舊仇,處事手段實在令人……不齒。
她攬著伽羅在懷,「事情都已明了,你怎麼打算?」
「我想離開。」伽羅深思熟慮,已然定了主意,「長命鎖既然露了形,必須託付給有能力護著它的人,我自知沒有本事再護它安然。強行帶著,只會招來災禍。好在太子的胸懷能令人放心,先前表哥就提過,殿下雖冷厲,常拿身份壓人,但是待弘文館的學士,也頗禮遇,雖處境艱難,也專門籌措銀錢,令其修書,整理圖集,可見不是一味用武強壓的人。」
譚氏頷首,「這一點上,能夠託付。西胡雖也有明君,但文墨書香,終不及這裡。」
「上回去鸞台寺中,太子對著方丈也很恭敬。我朝歷來重佛,京城裡有慈恩寺香火鼎盛,京城外還有鸞台寺能得殊遇,天下各處皆有佛寺,外祖母在淮南時,比我還清楚。所以佛骨舍利,也可以託付。」
譚氏頷首,「所以你是想交給太子?」
「我之前就許諾過,但凡查明長命鎖的緣由,絕不隱瞞。只是前陣子事多,沒能詳細稟明。」她看向譚氏,帶著些徵詢的語氣,「您覺得,可以託付嗎?」
「皇帝不能託付,但是太子——」譚氏頓了頓,徐徐道:「可以。」
「看來我眼光不錯。」伽羅莞爾,「事不宜遲,今兒九月初二,我想趁著重陽的時候,借登高的由頭,設法脫身。明日我去見太子,請他放外祖母出去。到時候,外祖母安排我離開好不好?」
「當然,外祖母雖老了,卻還是有辦法安排這點事。只是——你想清楚了?」
「什麼?」
「離開太子。」譚氏溫聲。
她當年被族規所限,未能與高探微廝守,不止苦了自身,還帶累了戎樓和高探微,連同南風,幼時也未能得父親照拂。傅良紹和南風的相守令人羨慕,難得遇到喜歡的人,錯過終究遺憾。她畢竟還是希望伽羅能得兩心相悅的人,縱然眼前艱難些,將來不至於後悔遺憾。
伽羅卻道:「阻礙太多,及早斷了為好。」
「戎樓他很疼你,你若對太子有意,他可以出手幫忙。」譚氏將手中三粒龍眼擺好,「大夏、西胡、北涼相互接壤,北涼如今猖狂,四處征伐,野心勃勃,西胡王素性仁善,雖厲兵秣馬,卻未必想燃起戰火傷及百姓。大夏呢,虎陽關之敗大傷元氣,加之內政不穩,更不願生出事端。這個時候,皇上也許願意與西胡交好。」
聽著有點希望,但伽羅腦海里深深印刻的,卻還是端拱帝那句威脅。
外祖父是否願意為她做這種事,伽羅沒有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傅、高兩家陪葬,那是她無論如何都冒不起的風險。
她確實喜歡謝珩,所幸情緣尚淺,還沒到不顧一切的地步。
「我還是想離開。」伽羅不改初衷,倒是想起另一件要緊的事,「倘若外祖父真的疼我……能否修書給他,派點幫手去北涼的石頭城?父親就關在那裡,近來沒有消息遞迴,著實叫人懸心。」
——中秋後外祖母說了當年的事,她匆匆出門,本就是想去岳華那裡打探消息。誰知被謝珩突然劫走,去了趟別苑,回來一堆瑣事,到此時才提起。
譚氏沒再阻撓,「我修書給他,看看他的態度。」
伽羅稍覺寬慰,正好閒著無事,便自取研磨鋪紙,讓外祖母先寫,等出了東宮,可立時送出。
她現在,迫不及待的想逃離東宮。
*
謝珩連著兩日被閉門謝客,多少覺得氣悶。
但他已將伽羅帶入困境,父皇那邊雖暫時答應不為難伽羅,卻也僅此而已。總歸是他強求緊逼,沒處理自身的事,帶累伽羅受了委屈,這會兒做不出破門而入強闖南熏殿的事情,只能偶爾途經,自牆外瞧瞧。
所以,聽到伽羅來昭文殿求見時,竟覺喜出望外。
窗外雨聲潺潺,近來秋雨甚多,氣溫也一日涼似一日。
徐堅案子的進展頗為順暢,新政雖經徐公望刻意阻撓,到底跨過了那道障礙,順風順水地推行了下去。謝珩今日暫且無事,下朝後無心去別處,回到東宮,進不了南熏殿,嘉德殿那裡又沒有要緊的事,索性找了卷兵書,在昭文殿慢慢翻看。
伽羅進門時,他已將兵書丟在案上,起身走至案前。
伽羅屈膝行禮拜見。
畢竟刻意迴避了兩日,陡然見著謝珩,心裡多少有些尷尬。拿眼角偷偷一瞄,書架上的蝴蝶風箏倒是不見了,看來謝珩還是聽進勸言,將那東西丟了。她這樣想著,心裡鬆了口氣,抬頭時,眉目間淺笑如舊。
謝珩倒不知這些小心思,叫她免禮入座,道:「病都好了?」
「風寒已經痊癒,多謝殿下關懷。」伽羅並沒立刻入座,站在桌前,手掌攤開來,是那枚握了許久的長命鎖。系鎖的線已被除去,唯有金鎖躺在白嫩的掌心,鳳凰俯瞰蒼生,珍重精緻,她的手指纖秀柔嫩,十分悅目。
謝珩挑眉,「這是何意?」
「我曾經答應過,一旦查明真相,必會如實稟報殿下。」伽羅保持著遞送的姿勢,「今日貿然過來,不知殿下是否有空閒,聽我稟明實情?」
當然有空閒!
謝珩數日沒跟她好好說話,難得閒暇,還真挺想聽伽羅講故事。
他今日依舊是玄色衣衫,只是頭頂的烏金冠換成玉質,稍添溫潤之感。桌上的茶水早已涼了,謝珩也沒打算拿這冷茶招待客人,遂招呼伽羅進了次間,又召門口的侍衛入內,給火爐添炭,準備銅壺及煮茶之物。
這儼然是要煮茶聽故事的模樣了。
伽羅倒不在意,依舊將那長命鎖藏在袖中,等諸事齊備,侍衛退出,才道:「可以說了?」
「不急。」謝珩一改往日曆練作風,又讓人送糕點過來,擺在身側桌上。糕點都是伽羅平常愛吃的,像是才出籠不久,還冒著騰騰熱氣,裹了誘人的香氣直往鼻子裡鑽。伽羅這些天雖閉門謝客,一日三餐卻還需仰仗東宮供給,每回也都有精緻糕點送來,此刻看來,卻原來是謝珩這裡的心意。
她將目光落在糕點上,心中柔軟,勾了勾唇角。
謝珩瞧著高興,這才朝火爐旁的蒲團指了指,「坐吧。」
語氣中,竟自藏了蠢蠢欲動的興奮。
這般態度讓伽羅心裡暗笑,坐入蒲團,將長命鎖擱在旁邊桌上。
從哪開始講呢?就從阿耆亡國說起吧,畢竟那是長命鎖的來由。
她清了清嗓子,「阿耆的事,那回在鸞台寺,方丈已簡略說了,殿下都已知悉,我就從亡國接著說。彼時阿耆國力已經衰微……」
「等等——」謝珩打斷她,拿著火鉗添了塊銀炭,「知其然,更需知其所以然。亡國也需有前情,方丈說得簡略,我幾乎忘了,從頭說起。」
……
伽羅原本還殘存些許尷尬,被他厚著臉皮打攪,蕩然無存。
「殿下不是一向記性很好?」她哪會不知道其中有詐。
謝珩坦言,「偶爾記性也不好。」
伽羅沒轍,遂從阿耆立國說起,玉山的寶藏、往來的商旅、興盛的佛教、日漸恢弘的王宮……那些塵封了數百年的事,卻早已在她心中勾勒出一條明晰的線索。母親講過的、外祖母說過的、書里見到的……零散的滄海遺珠,串成一線。
少女聲音柔軟,將百年舊事娓娓道來,十分悅耳。
謝珩聽得很認真,偶爾還問些細節。
伽羅不能答的都跳了過去,能回答的,便耐心回答,偶爾想起書里記載的趣事,順口說給謝珩聽,各自都笑。
爐中的銀炭慢慢燃燒,一塊塊添進去,最終化作白色細灰。
銅壺裡的水沸騰,冒著熱氣,偶爾發出滋滋的響聲,平添樂趣。
檀香色的杯中,茶水由滿而空,再一遍遍添滿。
唯有桌上的糕點不可再得,等伽羅將整個故事講完時,只剩了零星三四塊。
——伽羅吃掉了大半,謝珩也出力不少。
外頭天色不知是何時暗下來的,雨聲依舊潺潺落下檐頭,無休無止。昭文殿是謝珩的小書房,平常除了親信之人,不許旁人靠近,雨天更無人打攪。滿院侍衛規矩嚴苛,半點咳嗽聲也沒有,天地之間,就只有唰唰的雨聲,洗淨喧囂。
天色暗沉,整個昭文殿都頗昏暗。
因謝珩沒開門吩咐,侍衛們不敢擅自打攪,故未掌燈,此刻只有爐中炭火赤紅,映照出方寸間一團光亮。火爐之側則是對坐的兩人,男子挺拔如峰,少女嬌美玲瓏。
謝珩聽完整個故事,嘆息了一聲。
「王室珍藏可非比尋常,必定比我父皇的國庫還充盈。果真是你身藏巨富,難怪召來鷹佐覬覦。」謝珩覷著伽羅,似調侃,似感嘆,繼而毫不客氣地道:「不過你那位先祖,可真是名副其實的昏君。聽信巫祝之言勞民傷財,視人命如草芥,即便沒死,也不可能東山再起。」
「空有錢財而無人心,身居王位,尚且保不住國運氣數……」伽羅嘆息,「然而畢竟是幾百年前的昏君了,如今要考慮的,是如何處置這些寶藏。」
說著,將長命鎖往謝珩那邊推了推。
謝珩目光落向桌上的長命鎖,紅光映襯下,那枚鳳凰如同浴火重生,赤金之上雕刻精緻,有種別樣的美感。他順手拿起,翻到另一面,紅蓮綻放,如映佛光。
他翻來覆去的看了片刻,輕輕擱下,帶著點鄭重的味道。
「阿耆公主的後裔,自然還是公主。」謝珩眉梢挑起笑意,「你果真來頭不小。」
「不敢跟殿下相比。」伽羅莞爾。
冗長的故事講完,像是攜手走過了幾百年,從興盛繁榮,到衰落亡國,從戰火烽煙,到流離逃命。比起這些,她那點糾結憂慮的小心思仿佛微乎其微,伽羅整個人都放鬆下來,拉了後面的靠臂墊著,徐徐喝下半口熱茶,算是稍歇。
謝珩也半仰靠後,打量伽羅,「公主謙虛了。」
極美的臉頰,在半明半暗的炭火下,愈見瑩潤。那雙眼睛最好看,帶淚時霧氣空濛,惹人心疼,帶著笑意時,又如暖春晴日下的瀲灩波光,誘人沉溺。
她的披風已解,堆在身後,身上只穿對襟錦衣,露出精緻漂亮的鎖骨。頸間柔膩的肌膚若有些許汗意,應是茶水蒸騰所致。
同樣水潤的是柔嫩紅唇,嬌艷旖旎。
謝珩怕目光太過熾熱,攪擾了這氛圍,垂眸打量爐火。
伽羅卻在出神。
良久,才忽然一笑,「故事都講完了,殿下也知道來龍去脈。這枚長命鎖流落了百年,終須託付明主。殿下——」伽羅跪坐起身,重新拿起金鎖,托到謝珩面前,「伽羅以阿耆後裔的身份,將它託付明主。期待將來有一日,能令那些寶藏重見天日,造福百姓。」
謝珩一怔,神色稍肅,下意識道:「我只助你查明背後情由,無意占據。」
「我將它交給殿下,是真心實意——是尋得明主,託付給你。」
她微藍的眼底仿佛有明亮的光芒,因神情鄭重,謝珩不自覺坐得筆直。
「我可以幫你開啟,但長命鎖,應該由你收著。」
「我相信殿下終會成為明主。所以這鎖子,自今日起交與殿下。蓮花內有機關,以尖銳之物刺入蓮心,即可開啟。」伽羅神情誠懇,「而至於我,自知無力護住它。倘若不慎丟失,使其落入賊人之手,反會釀成災禍。」
她說得鄭重其事,謝珩沒再推辭,「我暫且替你保管,隨時可以取回。」
手指捏住長命鎖,觸到她柔軟溫暖的掌心。有種莫名的情愫爬上心間,謝珩神色一動,手指停留片刻,想去握她的手,伽羅卻已迅速收回手掌。
「寶物託付明主,伽羅可以放心了。」她雙手交疊在膝蓋,笑著吁了口氣,如是說。
謝珩一怔,忽然從她的語氣中,品嘖出另一種味道。
有個模糊的念頭浮上腦海,卻被她的笑容吸引,未及深思。
兩人對視片刻。
伽羅笑意盈盈,站起身來,「長命鎖的事既已查清稟明,外祖母的事已經算是辦完了。聽說皇上沒治高家女眷的罪,外祖母又上了年紀,不愛拘束,住在南熏殿多有不便。殿下能否容她出宮,自行安置?」
「當然。」謝珩本就無意扣押譚氏,「她想去哪裡?」
「外祖母在京城有一處寓所可以落腳,她應當想清清靜靜住在那裡。」
「孤身在京城多有不便,我派個人過去照看?」
伽羅忙道:「殿下不必費心。表哥已安排過了。」
這杜鴻嘉還真是見縫插針。謝珩沒計較,站起身來,撫平衣衫。
長命鎖的事有了著落,交割清楚,譚氏也將離宮而去……謝珩忽然抓住了方才那一閃而逝的念頭——「她出宮了,你呢,如何打算?」
「我……先住著,想清楚了再決定去留。」伽羅留些轉圜的餘地。
謝珩暗自鬆了口氣,「明日我叫杜鴻嘉過去,送老夫人出宮。父皇那邊我已約定,不會再去南熏殿打攪,你可以放心住著。」
「多謝殿下。」伽羅含糊,「外祖母應當在等我,伽羅先告退。」
說罷,行禮而出。
謝珩送她至門口,外頭有侍女執傘等候,陪著她步入雨幕,很快消失在拐角。
他站了片刻,不急著傳膳掌燈,握著那枚長命鎖步入內室,踱步至榻邊,手指落在那盈盈欲飛的蝴蝶上。這內室幾乎成了他日常起居之處,雖器物名貴,卻甚少裝飾,滿目冷硬暗沉中,有了這蝴蝶裝點,平添暖意。
謝珩很喜歡它,睡前瞧一眼,醒時瞧一眼,仿佛能驅散昔年陰霾,化解心底寒冰。
如今,她親手繪就的蝴蝶,她最為珍視的長命鎖,都到了他手中。
他為何卻覺得,她仿佛在離他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