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2024-08-23 22:32:50 作者: 九斛珠
  伽羅坐在案旁,瞧著謝珩。

  傍晚暑氣漸消,敞開的窗戶中,有絲絲縷縷的風撲進來,帶著些溫熱氣息。與芙蓉陵里的繾綣溫柔迥異,他此時臉色很難看,目光盯著謄抄滿了領藥記錄的卷宗,又似看著別處出神。側面瞧過去,整張臉像是漸漸凝結寒冰——這樣的神情,伽羅已有許久不曾見過。

  她心裡微微一跳,瞧了戰青一眼。

  戰青也頗擔憂,瞧著謝珩,沒敢出聲。

  好半天,謝珩才沉聲道:「召宋瀾過來。」

  戰青領命而去,謝珩依舊怒容,盯著卷宗。

  伽羅竟自覺出忐忑,「殿下?」

  「宋瀾不會有膽量對你下手。」謝珩沉聲,心底里幾乎能猜出是誰主使,那猜測愈發令他難堪。當日千里追至洛州,是他軟磨硬泡,令她回心轉意,踏進京城的漩渦。是他自以為已說服了父皇,才許下那樣狂妄的諾言。然而此刻,那猜測清晰分明,他甚至不敢想,倘若不是伽羅足夠機警,時日一長,她的身子會受損到什麼地步。

  他軟硬兼施,執意求娶,並不是為了讓她經受這些。

  謝珩握住伽羅的手,緊緊包裹在掌心。

  伽羅笑了笑,身子貼過去,「殿下是要親自提審宋瀾?」

  「嗯。」

  「可她畢竟是女官,領藥的記錄固然確鑿無疑,近些日子不用藥浴,就沒有她加害我的證據……」

  「嵐姑親手取的水,不算證據?」

  「可嵐姑畢竟是……」伽羅咬了咬唇。她知道謝珩必會信她,卻沒了他會如此焦急的查問。宋瀾是出身清白的女官,嵐姑卻只是她身邊陪嫁的人,雖地位不低,卻沒法跟女官相比。

  「這種事,非證據確鑿,不宜輕動。」伽羅柔聲,「倘若真是宋瀾所為,沉寂了這些時日,她必定還會另使手段,到時人贓俱獲,比嵐姑這空口無憑,更能說服人。」

  「伽羅——」謝珩明白她的意思,神色稍稍緩和,「你是太子妃。」

  「所以?」

  「嵐姑之於你,猶如戰青之於我。東宮之內,別說女官,哪怕韓先生,也算臣子。他們行事周正,自須禮遇,但如宋瀾這種,她態度不敬,就已能治罪,何況是這種事。要動她,無須鐵證。」

  伽羅一怔,望著謝珩的眼睛,深邃卻篤定。

  ……

  宋瀾被召入昭文殿的側殿時,孤身一人。

  殿內除了她,就只有上首端坐的謝珩和伽羅,臉色都不太好看。宋瀾恭恭敬敬地行禮,因謝珩沒開口,便保持著屈膝的姿勢,片刻後心裡詫異,卻還不敢抬頭,只偷眼瞧了瞧,見謝珩肅容坐在案後,目光冷冷地盯向她,伽羅則陪在旁邊,神色冷淡。

  宋瀾心中突突直跳,忙收回目光。

  謝珩仍未作聲,提筆寫字,伽羅則紅袖磨墨。

  殿內安靜無聲,天光一分分暗下去,唯有謝珩案頭燭光明亮。

  宋瀾仍舊屈膝站著,額頭鼻尖,已經滲出了密密的汗珠。

  在成為掌事女官之前,宋瀾也是從低品階慢慢過來的。被選拔為女官時,著實為家中添光不少,她也因此憋了口氣,誓要出人頭地。除了修習文墨之外,為了行禮端方恭敬,曾連著半年練習姿態,往青石板上一跪,便是半個時辰。但這樣屈膝站小半個時辰的事,她還未試過。


  雙腿和膝蓋早已酸脹,為保持端方姿勢,她動都不敢動,小腿打顫不止。

  牙關死死咬著,能嘗到滲出的血腥味道,她飛快的猜測謝珩這態度背後的緣故,回想伽羅近日種種異常,心裡更是忐忑。沉默中,又將玉清池的事細細捋了一遍——藥材熬過之後,已同旁的廢渣混在一處,無跡可查。而至於藥汁,自伽羅不再去玉清池後,宋瀾便沒再做手腳,藥仍是照常熬著,她也每日「喝藥」,趁人不注意時再倒了,捉不住把柄。

  這樣想著,心思存了僥倖,更不敢吭聲,恭敬垂首間,無比後悔方才為何不行跪禮。

  殿中光線更暗,謝珩將手頭幾件文書批了,抬頭見宋瀾仍舊矗立行禮。

  「太子妃在玉清池中,是你伺候?」他終於開口,聲音冷沉。

  宋瀾渾身都在顫抖,「回稟殿下,是奴婢伺候。」

  「那些藥湯,也是你親自經手?」

  宋瀾遲疑了下,道:「是。」

  「放肆!」謝珩聲音陡厲,臉上罩著怒氣,抓起旁邊卷冊擲向她。

  宋瀾不閃不避,那捲冊撞在她下顎,隱隱作痛,更令她心裡突突直跳。她竭力鎮定,趁勢彎腰撿起,雙手捧著卷冊,跪地惶恐道:「殿下息怒。不知奴婢犯了何事?」

  伽羅抬眸,淡聲道:「上頭是領藥記錄,宋司閨,跟你領過的相符嗎?」

  宋瀾掌心汗濕,借著昏暗天光翻了幾頁,是五月初至今她的領藥記錄。或是她派旁的小侍女去領藥,後頭也有標註取藥緣由。她當然認得這些藥材,猜不到伽羅是如何拿到方子,臉色微微發白,聲音竭力平穩,「奴婢確實領過這些藥材。」

  「哦?」伽羅曼聲。

  「回稟殿下,奴婢自入四月後身體不適,請藥藏局的侍醫瞧過,特地開了調養的藥方,兩副藥合用,每日不斷。」

  「藥都喝了?」

  「喝了。」宋瀾篤定。

  伽羅秀眉微挑,「宋司閨,此刻坦白,可免受刑。」

  「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宋瀾道。

  伽羅頗帶玩味地瞧著她,忽然笑了笑,仿佛嘲諷,繼而看向謝珩。

  「本宮已派人查問過你身邊侍女。」謝珩聲音冷沉,燭光下眉目冷峻,眼神嚴厲,「太子妃所用玉清池藥浴中的藥湯被調換,用的正是這些藥材。對此,你有何解釋?」

  「太子殿下明鑑!奴婢伺候太子妃時,特地請侍醫查過其中藥湯,都是按著藥藏局的方子熬製,絕無半點差錯!」宋瀾當即跪地俯首。那些藥湯早已傾倒殆盡,宋瀾有恃無恐,聲音里儘是委屈,「奴婢自入東宮,時刻恪盡職守,盡心侍奉殿下。倘若藥浴中藥湯有變,豈會不察?殿下盡可派人去查,那些藥湯,絕無差池。」

  她滿聲懇求,哀哀抬頭,姿態惶恐可憐。

  謝珩聲音陡厲,「戰青親自派人查得,豈會有假!」

  宋瀾大驚,臉色霎時變了。腦海中迅速回想舊事,那些天謝珩和戰青等人都不在東宮,用藥時也無旁人,全是她親自做的手腳,怎會……她知道謝珩身邊的衛官做事向來隱蔽,心裡實在沒底,不由偷瞧謝珩神色。對上謝珩冷厲的目光,陡然雙腿發軟。

  心裡如有鼓擂,那般神色令她畏懼,先前的鎮靜蕩然無存。


  宋瀾想開口辯解,聲音都變了,「殿下明察……」

  「戰青——」謝珩將她神情變化皆收眼底,心中有了答案,不再耐煩審問,待戰青進門,便吩咐道:「宋瀾謀害太子妃,即刻褫奪官位,帶出去嚴審。」

  說罷,拂袖起身,帶著伽羅出殿。

  宋瀾猶自跪伏在地,連聲懇求,「殿下明察,奴婢絕不敢做這樣的事,殿下!」她幾乎手腳並用,隨著謝珩的腳步轉身,跪朝殿門哀求,卻沒半點用。

  謝珩怒而離去,腳步沒半點遲疑。

  殘存的僥倖霎時落空,宋瀾跪在地上,臉色煞白——

  自擢入東宮,她便是女官之首,自恃身份,頗存傲氣。謝珩雖性情冷厲,令人敬懼,卻從未苛責過她,甚至可算客氣,她也自認高人一等。女官侍奉久了留為太子侍妾,這在東宮中從不少見,她也一向以為,待謝珩有了正妃,看她侍奉勤謹,會按例留下。夜深人靜時,她竊喜過,幻想過,甚至謝珩新婚時,期待她也能有那樣的一晚。

  然而此刻,臉上卻仿佛被人重重扇了一掌,打得她從夢中驚醒。

  惶恐畏懼,恥辱羞憤,宋瀾癱在地上,無所適從。

  戰青冷眼瞧她,退後半步,召來兩名侍衛,將她帶走。

  ……

  審訊之事,於戰青等人而言,實在不難。尤其是對宋瀾這等已被褫奪官階的女子。

  次日清晨,審訊結果就遞到了謝珩案頭。

  對於在玉清池藥浴中做手腳,企圖損傷伽羅身體的事,宋瀾供認不諱。至於其背後主使,出乎所有人意料,宋瀾供出的是一個誰都沒想到的人——虞征,東宮右清道副率。

  清道率府的職責是掌管內外晝夜巡查,在太子出入時率人清道。

  謝珩出入時甚少用儀仗衛隊,更無需清道之人,是以清道率府除了內外巡查之外,甚少做旁的事情,衛軍不多,日常庶務也都向太子詹事稟報,除了主率外,甚少到謝珩跟前晃悠,品階雖只比戰青差半級,在東宮的地位確實懸殊。

  昨晚宋瀾吐出幕後主使時已是深夜,戰青未敢打攪謝珩,因虞征官職不低,他沒有謝珩的吩咐,不能隨意徵調審問,便只派了兩人去虞征住宅外盯著,只等今晨稟報過後,再做處置。

  謝珩聽罷,肅容沉吟。

  這審問的結果著實在他意料之外,又同戰青確認了一遍,戰青說,因事關重大,他用的手段頗狠,宋瀾將她跟虞征往來的事說得十分詳細,但除了虞征之外,並無旁人。戰青查問過她身旁的侍女,並無出入,證詞應當可信。

  謝珩當即命人召虞征來昭文殿。

  誰知劉錚親自走了一遭,沒過多久便回來了,說虞征平常都按時上職,今日卻還沒來,更不曾告假。

  謝珩旋即命戰青親自去虞征家中召他,帶回的消息卻令眾人震驚——昨晚睡前還好生在家中讀書的虞征,不知是遭何人暗算,竟然已斃命,躺在榻上,呼吸俱無。因昨晚戰青只是安排人盯著虞征,侍衛只盯了虞征慣常出入的正門,沒見任何異狀。

  東宮副率在家中遭人暗算,謝珩立即命京兆衙門徹查。

  衙門驗過虞征的身子,斷定他是吸了毒粉窒息,喪命的時辰,大約是卯時將盡。毒粉並不罕見,兇手是跳窗而出,沒留下半點蹤跡。京兆衙門派出了極有經驗的老手去查案,一時半刻,卻沒半點收穫。


  謝珩得報,臉色更加陰沉。

  虞征之死,跟昨晚宋瀾被提審的事必有干係,可見東宮之內,已不是從前的銅牆鐵壁。

  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安插人手,又會朝著伽羅出手的,放眼整個京城,能有幾人?

  更何況,先前段貴妃召伽羅入宮時,特地叫御醫為她把脈,明目張胆。

  謝珩臉上陰沉如臘月寒冰,當即命人去查昨日傍晚後出過東宮的人,除了幾位在詹事府處理政務到深夜的人和戰青派出的侍衛,監門衛有記錄的卻只有卯時換值後出宮回家的侍衛。那幾名侍衛都是謝珩親自挑選,在昭文殿外值守候命,算是他最信重的人。

  戰青的臉色也十分難看,當即跪地請罪。

  謝珩倒未怪罪,只叫戰青排查一遍,不可疏漏,也不可錯判。

  而後,帶著杜鴻嘉,往審問宋瀾的石室而去。

  ……

  石室之內,宋瀾面色蒼白,蜷縮在短榻角落,氣色極差。

  昨晚戰青嚴審之下,她已將隱情和盤托出。謀害太子妃是重罪,以謝珩的狠辣手腕,哪怕未必會立時取她的性命,也絕不可能輕饒。原本錦繡輝煌的前程陡然斷送,宋瀾甚至覺得,比起背負罪名被驅逐出東宮後苟延殘喘,她寧可謝珩立時下令將她殺了。

  不過那也只是一瞬的念頭,能活著,誰真的願意去死?

  是以看到屋門被掀開,刺目的陽光下,謝珩大步走來時,宋瀾立刻滾下短榻,撲跪在地上。她身上仍是女官的打扮,髮髻卻亂了,戰青昨晚曾動過小刑,衣袖間沾了些血跡。比起先前的端莊姿態,這般神貌實在過於寒磣,宋瀾卻已顧不得,抬頭仰望謝珩,眼中驚恐,「殿下,殿下饒命!奴婢只是受人唆使,一時昏了頭,絕不是要加害太子妃,殿下饒命……」

  剩下的聲音噎在喉嚨中,她瞧著陡然抵在跟前的冰冷尖峰,下意識後避。

  杜鴻嘉執劍而立,眼神釘子般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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