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2024-08-23 22:32:53 作者: 九斛珠
  晏平三年初夏,杜鴻嘉和蒙香君前往虎陽關看望蒙鈺新出生的兒子。

  蒙家駐守的虎陽關僻處邊塞,荒涼冷落,十分艱苦。蒙旭射殺鷹佐之後又曾率軍奪回三座被北涼占據了幾十年的城池,被賜侯位,還得了一處京城的府邸和萬金賞賜,十分恩寵。

  邊塞苦寒,蒙旭索性將年邁的母親和妻子都送回京城府邸休養,也算自陳忠心。只是蒙鈺的妻子也是軍中女將,不好送回京城,便仍留住在虎陽關。如今蒙鈺喜得麟兒,蒙老夫人上了年紀經不得路途勞頓,便由杜鴻嘉和蒙香君過去,代為看望蒙家的小重孫。

  杜鴻嘉為此特地告假四個月,因京城暫且無事,謝珩爽快允了。

  入夏之後,由南至北,各地風光漸盛。

  蒙香君性子貪玩,成婚之後也是如此,一匹馬一副包裹,邊走邊玩,甚是快意。杜鴻嘉從前雖被謝珩派到各處辦事,於各處風光民情知之甚多,卻還未愜意遊玩過,於是任由蒙香君貪玩,經過途中美景就繞過去住兩天,走哪算哪。

  夫妻倆如此慢行,到虎陽關的時候已是六月將盡。

  黃沙磧中雖無春,到了盛夏,仍有悅目風景。

  蒙鈺當下便帶著夫妻倆出去逛了兩天,晚間在空曠草地架起篝火,烤上羊腿斟了美酒。

  杜鴻嘉跟蒙鈺相識已久,成婚後與蒙香君魚水相得,蒙旭又是個豪爽的性子,這場酒喝得十分盡興。延綿曠野間篝火熊熊,低垂的天幕間群星璀璨,住習慣了四四方方的京城,陡然來到這兒,只覺天地廣闊,胸臆暢快。

  蒙香君雖好飲,酒量卻淺,玩得又累了,才喝小半壇就撐不住,被帶回屋中先睡。

  剩下岳丈女婿大舅子,兩壇酒喝得乾乾淨淨,也都只是麵皮微紅。

  蒙鈺已有兩三年沒見著妹妹,喝多了酒,拉著杜鴻嘉便叮囑,「香君從小性子頑劣,野慣了不服管束,妹夫你是謙謙君子,平常可得讓著她才行。」

  「哪能不讓著,」杜鴻嘉抱著酒罈子笑,「香君好勝,這兩年比試武功,我可一場都沒敢贏。每回打輸了還得給她賠禮物,京城那些兵器首飾鋪子都認下我了。」

  是沒敢贏而不是沒贏,蒙鈺哪能聽不明白,當即哈哈大笑。

  妹妹那性子,倘若輸了便死纏爛打,每日滋擾,不贏一場誓不罷休。他原本還擔心,怕杜鴻嘉如今身居高位,沒耐性遷就,聽杜鴻嘉這語氣,似乎還輸得樂在其中。

  蒙鈺放了心,勾著杜鴻嘉的肩膀,嘿嘿直笑。

  「想讓她消停也不難。父親前兩天還說呢,不知香君何時能給杜家添個孫子。」

  「這個不急,不急,哈哈!」杜鴻嘉舉杯一碰,仰頭飲盡。

  他是真不著急。那年東宮中伽羅誕子,他跟戰青站在外頭,伽羅的痛呼聲足足讓他心疼了好幾個月,至今都沒能忘掉。蒙香君雖自幼習武,性子也爽直,嬌氣起來,也跟別家的嬌蠻女兒無異。生兒子的事又不是火燒眉毛,先放縱著她肆意玩,晚兩年再嘗那苦頭也不遲。

  雖是這般想,回到住處,看到榻上的曼妙身段時,仍舊沒忍住,親親抱抱地將蒙香君折騰醒了,後半夜才睡去。

  誰知蒙鈺的嘴還真是靈,過了沒多少天,蒙香君回程途中身子不適,請了郎中一瞧,竟診出了喜脈——推算日子,應是兩人在去虎陽關的途中遊山玩水時得的。

  這可高興壞了杜鴻嘉,忙追著郎中,說香君懷孕後曾騎馬喝酒,是否礙事。郎中說她底子好,不太妨礙,只是往後須留意著,不可再犯。

  杜鴻嘉自然牢記,也不許騎馬了,買了輛馬車,雇個車夫,慢慢兒往回趕。

  途徑丹州時特地駐留,歇息幾日,卻意料之外的碰到了姚謙。

  ……

  姚謙是奉了謝珩的旨意,回京述職。

  他在麟州踏踏實實做了數年縣吏,政績還不錯,只是數年如一日,滯留在最初的官職,沒半分挪動。姚謙本以為謝珩是計較舊仇,已做好了再當十年縣吏的打算,誰知一道聖旨傳來,令他回京述職,連家眷也讓他帶著。

  這顯然是要在述職後另有任用,姚謙不知前路是福是禍,只好啟程。徐基的兩個孩子在傅姮被除了奴籍後便被接回京城教養,他身邊如今只有徐蘭珠和親兒子。

  舉家回京,行路頗慢,這日因暴雨而滯留客棧,誰知竟會碰見杜鴻嘉。

  兩人算是不打不相識,雖則沒有深交,卻熟知彼此面孔。


  行路在外偶遇相識的人,早年的恩怨淡去,如今各自成家,心境已有不同。

  外頭暴雨依舊,杜鴻嘉單獨要了雅間,請姚謙喝一杯。

  兩人心裡都曾藏過伽羅,如今卻不敢提起。

  酒罈漸空,驟雨初停,客棧外柳色青青,掛著一道彩虹。

  兩人醉意酩酊,相逢一笑。

  隨後,兩家結伴同行,於八月初抵達京城。

  杜鴻嘉忙著將蒙香君帶回府請醫調理,姚謙在京城已無住處,將徐蘭珠安頓在客棧後,顧不上出城給徐家人祭掃,先往宮中求見謝珩。

  時隔數年,再度踏入巍峨宮城,卻是物是人非。

  高聳的城牆仍舊威儀,城樓立於碧空下,軒昂壯麗。跟著宮人恭敬走入宮城,青磚平整如舊,三層壘台之上的含元殿紅牆錯金,令人肅然。因六部衙署就在宮城南側,這條路姚謙曾走過無數次,彼時意氣風發,自負才能,欲做一番事業,卻終隨著徐相的傾塌消弭殆盡。

  而今再入宮城,那些稜角磨得圓潤,心境亦平和了許多。

  謝珩在麟德殿中接見了他,年輕的帝王高居龍椅中,雖只是家常衣裳,眉宇間卻愈添英氣,尊貴威儀。

  姚謙跪地叩拜,謝珩令他免禮。

  兩炷香的功夫,姚謙挑了要緊的來說,謝珩偶爾頷首,似是讚許。

  述職已畢,謝珩似還有要事,只命他在京城暫留數日,等候吏部文書。

  姚謙應命告退。

  出了麟德殿,走在寬敞宮廊間,方才的稍許緊張忐忑消去,才不由得瞥向皇宮西北側。

  觸目所及,唯有殿宇雄渾,樓台高聳。

  宮闕深深,不知她處境如何?

  據杜鴻嘉所說,謝珩登基後勤政愛民,後宮專寵一人,妃嬪之位盡數空懸,想來是極疼愛伽羅。夫妻相諧,琴瑟和鳴,她嫁給了這世間最英武尊貴的人,有榮寵在身,兒女繞膝,應是圓滿了。

  姚謙瞧著瓦上琉璃,吐了口氣。

  回到客棧後,同徐蘭珠收拾些東西,出城祭拜徐老夫人,見老夫人旁邊添了個小墳堆,無碑無字,淒涼冷落。那應是舊友受他託付偷摸立的,昔日榮寵無雙,弄權驕縱的左相,到頭問罪被斬,丟在亂葬崗上無人敢收,只留了這衣冠冢。

  祭罷回城,去探望傅姮母子時偶遇來送東西的傅良紹,得知譚氏如今病著,養在傅宅。

  姚謙遂買些糕點,前去探望。

  昔年在淮南時,他是高探微最得意的弟子,能入國子監中讀書,也是受了高探微的舉薦照拂,恩情很深。只是上京後諸事波折,他誤入歧途迷了心竅,因捨棄伽羅而自覺慚愧,無顏再見恩師,哪怕高探微被貶謫受苦,也不曾去探望過半次——那時姚謙就知道,他的行徑忘恩負義,受人唾棄,卻連提筆寫封信的勇氣都聚不起來。

  數年過去,當時的複雜情緒斂藏心底,他悔也無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去探望師娘。

  ……

  譚氏當然認得姚謙,舊事已遠,他能來探望,她倒也頗高興。

  問及近況,姚謙便將在治地的見聞說給她聽。比起昔年的意氣風發,溫潤如玉,他的神采已有收斂,然而侃侃言談之間,卻都關乎百姓生計,甚至連鑿井取水所用的銀錢,百姓稅賦勞役都能說得一分不差,由民情而論政令,頗有見地,早已沒了從前自負才華的盲目沉浮。

  譚氏甚為欣慰,留他用午飯。

  用至中途,卻見謝珩和伽羅又微服出宮,來傅宅探望。

  譚氏習以為常,笑吟吟地迎出去,姚謙卻是詫異,忙跪地行禮。

  隔了許多年再見到伽羅,她跟記憶里的少女已截然不同。柔情滋養之下,她的容貌比從前更增嬌艷,眼角眉梢添了嫵媚風情,臉頰嫩白如舊,噙著笑跟謝珩說話行來,眼波顧盼,神采煥然。滿頭青絲盡數盤起,鬢間簪著飛鳳步搖,銜了串珍珠在耳側微晃,金玉裝點之下,光彩照人。身量也長高了許多,修長豐盈,朱裙曳地,腰懸宮絛,行走間環佩叮噹。

  看到門前的姚謙時,伽羅微露詫然,卻也僅此而已。

  飯後伽羅陪著譚氏說話,謝珩卻召姚謙到院中,君臣二人對坐在石桌旁。

  那日麟德殿中因有旁的要事,有些話謝珩並未細問,此刻得空,正宜深談。

  ……

  「看來這幾年在麟州,感觸倒是不少。」聽罷姚謙回稟,謝珩隨口道。

  姚謙笑了笑,「做過荒僻之地的衣食父母,才能知道百姓疾苦,當日皇上的勉勵,微臣時刻記著。微臣生於淮南,雖然家境貧寒,卻也是長在溫山軟水,富庶之地。後來上了京城,朱門酒肉,貴家綺羅,更是迷人眼目。直到麟州這幾年,才知百姓生計艱難。朝廷收其賦稅,一政一令,都關乎庶民生計性命,微臣食君之祿,自該牧養百姓,勤懇謹慎。」

  因見謝珩心緒甚好,還講了在麟州的故事見聞,說一樣不甚起眼的小政令,如何造福一方百姓。

  「這些都是書中讀不到的。」謝珩頷首,「楚州長史之位空缺,朕已點了你去。」

  姚謙稍驚。楚州地處淮南,十分富庶,其中一處大縣的稅賦能輕易壓過整個麟州。

  他原是麟州僻縣的小吏,陡然升任楚州長史,官職上連跳數級。

  謝珩卻只淡聲道:「敢接嗎?做過戶部主事,也做過縣令,這擔子不算重吧。」

  姚謙怔了怔,旋即端然跪地,「微臣跪謝隆恩,定不辜負皇上栽培!」

  跟在徐相身邊許久,姚謙當然明白謝珩如此安排的用意。感激他寬宏不計舊仇,更感激他賞識栽培提拔,深深叩首下去時,姚謙心中曾熄滅死寂的火苗重新燃起。

  只是這回,已不再年少輕狂,不再好高騖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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