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帝闕春> 戰青番外

戰青番外

2024-08-23 22:32:53 作者: 九斛珠
  戰青進惠王府的那年才七歲,正是最耐摔打的年紀。閱讀

  他的父親是位小有名氣的鏢師,一年到頭在外奔波,偶爾能閒一陣,便會在家裡教他練拳腳功夫。他隨了父親的性子,愛舞搶弄棒,手裡攥一支木棍,便覺得自己能占山為王,調皮起來,常將娘親才洗乾淨的衣裳打翻在地。

  為他的頑劣,娘親三天兩頭的要揍他,卻耐不住他手腳靈活,皮猴似的鑽縫入隙,氣得跳腳又無可奈何,經常趁他後晌犯困或者夜裡睡覺的時候捉來教訓。

  那時候他還小,有時候被娘親揍狠了,就賭氣藏起來,非得娘親找上小半時辰,心裡的悶氣兒才能順,乖乖跟著回家去吃飯。

  有一回似是六月,天氣熱得蒸籠似的,坐在日頭低下,汗水滴滴答答的往下掉。

  他跟著夥伴們去河裡摸魚,偏巧碰上暴雨後河水湍急,險些被水沖走。娘親聽說了,又是擔心又是生氣,將他按在院裡井口,狠狠揍了一頓。

  戰青賭氣藏起來,想著這回娘親下手狠,他非得躲夠兩個時辰才出去!

  很多年後,戰青都還記得那天的情景。暴雨過後天藍得染過一般,綴著幾朵浮雲,他縮成一團藏在角落裡,瞧著地上草棍兒的影子,等娘親來找他。草棍兒影子越來越長,風都漸漸涼了,天都快擦黑,他還是沒聽見娘親找他的聲音。

  戰青百無聊賴,坐得久了犯困,竟就那樣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滿天星斗,身上涼颼颼的,周遭仍舊沒人影兒,他這才慌了,爬起來就往家裡跑。回到家裡,才見小小的院中圍滿了人,點著燈籠,人人都跟熱鍋螞蟻似的。他以為有新鮮事,跑過去聽,卻被隔壁的王嬸子一把拽住,抹起了眼淚。

  進了院裡,鏢局的總鏢頭在門口站著,身旁圍了許多人,都苦著臉。

  王嬸子拖著他走到跟前,嘴裡哭著念叨,「快來瞧瞧你爹,只剩最後一口氣了。」

  逼仄的堂前,爹爹靠在木櫃旁邊,臉色蒼白,奄奄一息。

  他不明白王嬸子那句話的深意,卻被爹爹那樣子嚇得不輕,撲過去就哭了出來。

  後來他才知道,爹爹是在走鏢的途中碰見了山匪,那趟鏢是送給京城裡一位王爺的,很貴重,他拼死擊退山匪守住鏢車裡的東西,卻也被傷得極重。鏢隊分了倆人送他回家,途中傷勢復發,越來越重,快到家的時候只剩一口氣了。娘親聽見那消息,當即昏了過去,倒下之後,就再也沒能醒來。

  鏢局的東家待鏢師都很好,又感念仗義,幫戰青發喪埋葬,料理後事。

  等鏢局的人和左鄰右舍都走了,戰青才覺得家裡格外冷清。

  他後知後覺的明白爹娘離去的含義,一個人躲在被子裡,哭了整整一宿。

  後來鏢局送的東西到了京城,王府的管事聽說途中故事,十分敬佩,賞賜了許多東西,捎話讓鏢局照顧好他。鏢局的東家正巧要去京城,便帶上了他,親自去謝那管事,碰巧遇見謝珩。

  那時候謝珩還很頑劣,興許是嗅到了同樣頑劣的氣息,得知戰青身世後,謝珩尊口一開,就將戰青留在身邊,當了他的玩伴。

  鏢局的東家哪料戰青能有此緣分,當即叫他跪地感謝,囑咐他務必聽話懂事。

  東家走了,留下戰青在那裡,慌張無措。

  謝珩卻拍著他肩膀,爽朗笑道:「今後你就跟著小爺,有小爺一口飯吃,絕不虧待你!」

  這份爽朗戰青是熟悉的,跟鎮上員外家的小郎君一樣。他頭回上京城,頭回遇到見面就得跪地磕頭的貴人,原本戰戰兢兢不知所措,卻在謝珩那笑聲中覺出一絲安穩。

  戰青跟著謝珩進了王府,氣派威儀的屋舍令他目不暇接,按著謝珩的吩咐換了套薄綢衣裳之後,更是覺得拘束不安。隨後,謝珩便帶他往更加幽深的院裡走,說是帶他去拜見王妃,好叫王妃知道,那份禮物是如何歷經波折抵達王府的。

  庭院重重,戰青緊跟在謝珩身後,走到一處輝煌巍峨的屋前。

  然後,在見到謝珩口中的「王妃」之前,他瞧見了謝英娥。

  兩歲多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穿著鵝黃的小衣裳,玉雪可愛。她原本是被僕婦抱著在院裡看花的,見了謝珩,硬是掙扎著下地,跌跌撞撞地往這邊走。甬道上青磚平整,她那小短腿卻不夠靈活,也不知是磕碰在哪裡,身子一傾,眼瞧著就要跌到地上。

  戰青離得近,想也不想,蹲身跪地,趕緊將她撈起來。

  謝英娥咯咯的笑,兩隻小手抱著他胳膊,腳底下仍沒站穩,一個跟頭栽過來,在他手上糊了許多口水。她身上香噴噴的,連口水都像是帶著香氣,戰青等僕婦將她抱走了才敢站起身,那隻手卻還僵直,直到小姑娘的口水被風乾了,也沒敢動。


  ……

  戰青就此留在王府,成了謝珩的玩伴。

  謝珩身邊有很多人陪伴,除了他,旁的都有正經來歷出身,甚至還有朝中高官子弟,精通詩書文墨,行事儒雅端方。

  那麼多人,謝珩卻最樂意帶他出去,攀牆爬樹,捕獵捉鳥,無所不為。謝珩讀書的時候,戰青閒著無事,慢慢學著認字,謝珩習武的時候,戰青也跟著一道學。

  他心裡很感激謝珩,知道玩伴不止是蹭吃蹭喝,跟隨享樂,還得應變機警,護著主上安危。是以每回出去玩,戰青都會留出三分心神,平常習武也格外刻苦,雖不及謝珩天資聰穎,卻憑著苦練,硬是從一眾陪練的玩伴中脫穎而出,被教習武藝的將軍看重,進益頗快。

  粉雕玉琢的謝英娥漸漸長大,因王府里沒有姐妹,格外愛纏著謝珩。

  偏巧她生得頗柔弱,跟在謝珩後面跑不了幾步便累得氣喘吁吁,見謝珩丟下她不管,還會掉著眼淚嗚嗚的哭。謝珩初時還有耐心哄她,後來索性丟給戰青,讓他去料理那礙事的小尾巴。

  戰青那會兒也十多歲了,漸漸懂事,不似從前頑劣。

  王府上嬌生慣養的明珠,生得又漂亮,在戰青看來,比見過兩回的小公主還尊貴。

  他從前沒哄過小姑娘,想破腦袋,也只能做個鬼臉,找些有趣的東西逗她。

  謝英娥倒也不挑,見戰青賣力哄她,哭一陣兒便能破涕為笑,又惦記起沒良心的哥哥。

  戰青只好牽著她小手兒去找謝珩,待謝英娥再被謝珩氣哭時,耐著性子哄她。

  日子久了,謝英娥對戰青愈發依賴,碰見麻煩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不慎摔了腳疼,會哭著喊戰青;跑到王府後園碰見長相可怖的草蟲,會驚叫著找戰青;謝珩養了小獒犬堵在門口,會先嚷著戰青牽走,才大搖大擺地進門,甚至仗著戰青在,還要瞪那獒犬幾眼;若是碰見高興的事了,也能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找他。

  「戰青!戰青!」嬌軟的聲音如同天籟,戰青聽得久了,甚至能從中品出甜味。

  像是帶著蜜糖。

  戰青十五歲那年,謝英娥已十歲了,奶娃娃長成漂亮的少女,那雙眼睛會說話似的,每回歪著腦袋瞧過來,都能讓戰青心裡咚咚直跳。他生辰那天,謝珩粗心不曾覺察,帶著他出去狩獵,至晚方歸。

  於戰青而言,自爹娘故去,每年的生辰就與平常無異。他若記得,就特意吃碗麵,若不記得,睡一覺也就過去了。

  那日他已跟著謝珩在外吃過飯,本打算回去練武之後就睡,誰知回到住處,竟見謝英娥坐在門外的石桌上,逗弄籠中的畫眉。十歲的小姑娘出落得漂亮,髮髻間簪著珠花,像是開在雨中的茉莉。

  見了他,謝英娥便笑著走過來。

  她比他矮許多,雙靨含笑,仰頭遞給他一方錦盒。

  「一晃眼就到了束髮之年,這裡頭是送你的禮物。」謝英娥拉過他的手,將錦盒放在他掌心,晚風裡笑得柔和,「這些年多謝你照顧,英娥很是感激——」她頓了下,低聲叫了句「戰青哥哥」,沖他眨眨眼睛,笑著走了。

  那是她頭一回叫他「戰青哥哥」,語調柔軟,他能銘記終生。

  戰青揭開錦盒,裡頭是一枚玉佩,形如葫蘆,溫潤通透。他有自知之明,知道這枚玉佩只送福祿,別無他意,然而心底里卻還是忍不住的悸動,將那玉佩托在掌心,像是手握稀世珍寶。

  瞧著暮色中早已行遠的纖細身影,戰青仿佛聽到滿院花開的聲音。

  那晚,戰青做了個夢,夢裡唯有他和謝英娥,有豆蔻初開,春風柔暖。

  戰青明白,當初啃他滿手口水的小姑娘,已不知是何時走進了他心裡,如天上明月,如玉盆中的嬌花。

  而他,卻配不起她的尊貴身份。

  那枚葫蘆玉佩被戰青精心藏起,他卻不敢再如從前般放肆,逗她開心,牽手同行的滋味只能藏在心裡,她漸漸長大,是王府中眾人呵寵的郡主,而他卻只是出身低微的侍衛,不能逾越褻瀆,更不能將她誘上歧途。

  很快,謝珩便因到了年紀,搬到王府西邊的院落中獨居,除了早晚問安,甚少去內院。

  戰青身為侍衛,更是不得擅入。

  他見到謝英娥的次數越來越少,心事卻越藏越深。有一回跟著惠王和謝珩去射獵,碰見吏部尚書府上的公子,惠王曾跟身旁人提過,覺得那公子品行質地甚好,又有才氣,堪為良配。


  戰青知道那是誰的良配。

  惠王妃的出身雖不算高,卻也是書香門第,精通文墨。惠王膝下兩個兒子,世子謝珅溫潤如玉,素有才名,謝珩則桀驁頑劣,武勝於文,素日裡,惠王都是偏愛謝珅居多,對不愛讀書的謝珩甚為頭疼。

  倘若要為掌上明珠選夫婿,惠王自然會挑出身名門,品行溫良的才子。

  而他這般出身低微,腹中沒幾滴墨水的侍衛,絕不可能入惠王的眼。

  這一點,戰青連猜都不用。

  他甚至連失落的資格都沒有,因他們之間本就隔著天塹。

  那之後不久,惠王爭儲失利,被遷往淮南。

  淮南的那座王府比不得京城恢弘巍峨,也不再有成群的僕婦家丁環繞。那段陰霾籠罩的日子裡,謝珩性情大變,謝英娥的性子也沉默了許多,昔日的照人光彩漸漸收斂,時常鬱鬱寡歡。不過因府中住處有限,不似從前界限分明,戰青倒是能常見著她。

  比起謝珩父子,戰青出入時反倒更方便些。

  他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扮鬼臉逗她開心,便費盡心思,從淮南的商鋪中搜羅種種有趣的玩意帶回去,放在府中一座臨水小榭落滿塵土的多寶閣上。隔上幾日再去看,那些東西都已被取走——王府里雖式微,規矩卻還是嚴苛,若非謝英娥,應當沒人敢動那些東西。

  果然,戰青後來途徑水榭時,偶爾能看到謝英娥徘徊的身影。

  年齡漸長,身份有別,他不敢過去打攪,只能隔水瞧她,深藏心裡。

  像是有無言的默契,戰青四處搜尋有趣的東西,謝英娥頗含期待的取走,有時還會在多寶閣留個字條,告訴他想要的東西。

  ……

  直到謝珩父子重回京城,入主皇宮後,戰青總算在謝英娥臉上重新看到笑容。

  昔日嬌軟的小姑娘真的成了公主,宮裝鮮麗,笑容明媚。

  她仍舊如從前那樣叫他,「戰青!戰青!」所提及的卻多是她的皇兄。偶爾會笑盈盈地瞧他,故意找茬來跟他說話,他卻不敢回應——哪怕官居四品,深得信重,他卻始終記得他的身份,需在初見她時跪地叩拜。

  宮裡陸續有消息傳出,段貴妃在為她挑選駙馬,她卻總是不滿意。

  戰青隱約能猜到她的心思,卻摸不准,更不敢相信。

  於他而言,此生最大的奢望,便是在謝珩諸事安定後,能給他個公主府侍衛統領之職。沒法摘取天上明月入懷,卻能盡心竭力守護她的安危,如從前那樣沉默守護,無聲陪伴。

  戰青竭力深藏,直到謝珩大婚那日。

  東宮大婚,端拱帝攜段貴妃親至,謝英娥自然在側。

  新人交拜時,戰青立於人群,忽然察覺異樣,瞧過去,碰上樂安公主的目光。他不記得對視了多久,卻清晰分明的記得當時擂鼓一般的心跳,像是醞釀多年的陳酒忽然開壇,逸出濃烈香氣,熏得他幾乎失了理智。

  大婚之後,戰青向謝珩坦白心事。

  意料之外的,謝珩竟未責罰,反倒在錦州平叛之前,從端拱帝口中求了一道許諾。

  為了那許諾,戰青在錦州拼盡全力,冒死對敵,累積的功勞無人能及。

  而後,他如願以償地娶到了藏在心底多年的小公主。

  新婚那夜送走賓客後回到洞房,瞧著盛裝之下的俏麗容顏時,戰青甚至疑心那是一場夢。他試著將她抱在懷裡,輕輕觸碰,觸到懷中溫軟才覺得真實。他鬆了口氣,手指頭卻被謝英娥反握住。

  「戰青——」她瞪著漂亮的眼睛,臉帶薄嗔,「從前為何躲我?」

  「我出自貧門寒戶,身份低微,害怕配不上殿下。」戰青如實回答。

  謝英娥卻嘟著嘴輕哼了聲,靠在他懷裡,「可在我心裡,你只是從小照顧我的戰青哥哥,門戶出身全都不作數,這麼多年,除了父皇和皇兄,就數你對我最好。你若躲開了,叫我嫁給誰去?」她輕咬唇瓣,羞怯卻歡喜。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