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拱四年七月,端拱帝從行宮回京後,禪位於謝珩。
禮部鄭重籌備,謝珩於含元殿登基,尊端拱帝為太上皇帝,改年號為晏平,寓海晏河清,四方昇平。隨即冊立伽羅為皇后,挪入鳳陽宮居住。
因麟德殿是議政之處,端拱帝自挪了出來,遷往後面安靜些的蓬萊殿中,段貴妃因無子嗣,被封太嬪。從惠王府到京城,段太嬪雖與樂安公主感情融洽,跟謝珩卻甚少說話,哪怕謝珩偶爾朝她行禮,也是看著端拱帝的情面。而今端拱帝讓出實權,段太嬪自知曾得罪謝珩,不敢再占著儀秋宮,自請挪出。
謝珩准了,趁勢安排她住在蓬萊殿的偏殿中,方便照料太上皇。
後宮諸般事務,一應交予伽羅——永安帝的妃嬪在永安帝駕崩時,或入寺廟修行,或是陪葬,生過皇子的后妃也多傷心而逝。端拱帝後宮妃嬪甚少,位份又低,跟養個閒人無異。謝珩身邊女人更少,除了鳳陽宮裡的她,別處宮室大多閒置,瑣事交予女官,需她費神的大事也不多。
旋即,朝堂之上一番官員變遷,原本詹事府中屬官各得提拔,欣欣向榮。
九月初,伽羅立後的典禮仍在含元殿莊重舉辦。
秋陽高照,微帶暖意,巍峨宮門洞開,禁衛軍肅然值守。再往裡,則是翹角飛檐,瑞獸鐵馬,含元殿修建在數尺高台上,層層漢白玉欄杆耀目,高聳的殿台才為了謝珩的登基大典翻新過,朱紅漆門,金質錯釘,威儀軒昂,令人心中肅然。
伽羅頭戴赤金鳳冠,身披朱紅鳳衣,盛裝麗色,由宮城正門而入。
禮部按著儀程奏樂,自將相公卿到朝臣百官,各著官服,侍立兩側。不止有熟識的韓荀、杜鴻嘉和戰青等人,更有謝珩特意調回京城的傅良紹——他在丹州為官時便政績斐然,後來在與西胡締盟的事中有立功不小,端拱帝將他放回原處後,為官也甚為勤懇,謝珩登基前,便與端拱帝商議過,調他回京在吏部任職,居於右侍郎之位。
因是皇后生父,今日觀禮,他的位置也頗靠前。
鼓樂聲中,傅良紹肅容而立,看著厚軟的朱紅地毯鋪向丹陛,女兒儀態端貴,由謝珩牽著緩緩走來,眼角竟覺溫熱。
那年南風故去,伽羅柔弱無依,他無奈之下將她送到淮南譚氏膝下撫養時,何曾想過,她會結下這般善緣?明眸皓齒,朱唇桃腮,在鳳冠之下光彩照人。她的眉眼長開,比之南風更添神.韻,也比南風更加有福氣。
傅良紹目送伽羅步上丹陛,隨同百官朝賀跪拜時,無比想念髮妻。
……
明晃晃的日頭朗照,伽羅頭上鳳冠沉重,身上鳳衣嚴實,已薄薄的出了層汗。
同謝珩並肩而立,瞧著底下跪伏的文武百官時,伽羅甚至覺得不真實。
她稍稍側頭,覷向謝珩,見他也正瞧著她,眉目朗然,面帶笑意。
謝珩帝王冠冕加身,挺拔身姿立於殿前,愈發端貴威儀。昔日的冷厲陰鬱之色全然不見,他瞧著伽羅熱得泛紅的臉蛋,許是一路走來頗為勞累,嬌喘微微。他眉間儘是溫柔,伸臂繞在她後背,穩穩托住。
「那年你逃出東宮時留的信還記得嗎?」
「記得。」伽羅唇角彎彎,緩聲回憶——
「願父子同心,再無嫌隙,撥亂反正,還百姓以清平盛世,恩澤廣被。」
謝珩一笑,於寬袖之下,握住她柔軟的手。
那封信里她的期許,曾賦予他披荊斬棘的勇氣,一如淮南重重陰霾下她的微小善意,像透過雲隙的陽光,驅散沉沉黑暗,令他抗拒又貪戀。這世間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她於他而言,有多麼重要。
十指交握,帝後並肩而立,珠聯璧合,華彩輝映。
宣讀冊立皇后旨意的聲音在含元殿前迴蕩,伽羅闔目,唇角輕輕挑起。
那封信被謝珩藏起,她回京後再未見過,其中字句卻早已印刻在心裡。
信的末尾,她還說過,謝珩贈與她的滿目流螢縱然華美,卻如泡影易碎。卻沒想到,今日,謝珩會贈予她如此隆重的典禮,真真切切,清晰分明。
她甚至還記得他初次向她坦白心意。
於深沉暗夜,滿目流螢中,攬著光芒,宛若天神。
彼時的深藏收斂的情意,此刻再無遮掩。
她握緊謝珩的手,滿心都是歡喜。
*
冊立皇后的典禮過後,便是內外命婦入宮參拜。
中宮正位,又是皇帝心尖之寵,但凡有資格入宮的女眷,幾乎都來拜見,姿態恭敬,意甚殷勤。伽羅在成為太子妃時經歷過一回,而今應付起來,並不算難。
只是蓁蓁睡慣了芙蓉陵,陡然搬入鳳陽宮中,睡得不甚踏實,折騰了數日才好。
因謝珩即位時曾下令大赦天下,忙過那陣子後,刑部便整理出了能赦免的名單。旁的瑣事自有刑部尚書裁決,只將些要緊的人報給謝珩裁決。名單有數頁,各附罪名,謝珩粗略掃過,苟延殘喘的徐公望和徐基父子自然不能赦免,去歲叛亂為禍之人更需嚴懲,傅玄之罪當誅,流放已是寬宏,其子傅良嗣和傅良雍已吃了四年的苦,倒是無需深究了,謝珩硃筆一揮,免其罪行,仍為庶民。因徐公望之罪而被牽連的傅姮也得以赦免,除了奴籍。
旨意傳出後,傅宅中甚是歡欣,伽羅也知他是看了父親的面子,十分感激。
晚間還抱了蓁蓁在懷,逗她咿咿呀呀地叫「父皇」。
軟軟的小奶音叫得還不太真切,謝珩聽了卻樂不可支,手臂一伸,將母女二人都攬在懷裡,瞧著女兒嫩豆腐般的臉頰,盛了笑意的眸子,滿腔溫柔都快溢出來了。夫妻倆圍在一處逗弄女兒,直到半個時辰後蓁蓁玩累了不再理人,才交給奶娘照顧。
隨後,謝珩將那藏匿許久的檀木盒子拿了出來,放著那封信沒動,只將長命鎖取出。
伽羅背靠軟枕,接在手裡把玩,「皇上這是想動它了?」
「朝堂安定,邊疆無事,你不想看看?」
「真要派人去了?」伽羅眼底若有亮光,翻身坐起來,甚是期待,「前日外祖母入宮時,還跟我提起此事,我只當朝務繁忙,要過幾年才能動呢。這會兒派人最好,旁的交給皇上處置,裡頭的佛經和舍利,要多留些在鸞台寺。」
「聽你的。」謝珩狀若慷慨。
伽羅遂尋了細針來,按著譚氏曾教過的,找到蓮蓬上藏著的細孔輕戳,聽到裡頭輕輕響動。又按著次序戳動別處,直至上頭蓮紋鬆動,才叫謝珩小心翼翼地揭開。鎖內有層極薄的油紙包裹,應是隔水之用,拆開一瞧,有一寸見方的東西,整齊疊著,色微泛黃。
這邊是阿耆舊物了?
伽羅心裡咚咚地跳,同謝珩對視一眼,緩緩拆開,那東西展開時竟有尺余見方,質地如帛,輕薄卻柔韌。一面繪的朱色圖案略微黯淡,另一面是用墨色,仍舊清晰。
好在上頭只有標記,並無阿耆文字,還能辨認。
夫妻倆就著亮堂的燭光瞧了許久,那朱色的地圖倒是能明白,背面應是地宮構造機關,繁瑣複雜,很難看懂。
翌日,謝珩便召人進宮,將那地圖和地宮都描在三尺白絹上。
隨後,仍將長命鎖小心收起,只將摹本留著,命工部遴選精通營造、擅長機關的人,將那幅圖徹底揣摩得熟透,才交由駙馬戰青親自負責,杜鴻嘉協助,派了猛將重兵隨行,西出錦州,前往玉龍峰。
杜鴻嘉十月初才跟蒙香君成婚,得令只能暫時舍下嬌妻,千里出京。
……
有地圖和營造機關圖在手,戰青此行頗為順利。
地宮最裡面一道門被推開時,連同戰青在內,所有人幾乎都呆住了。堆放滿室的珠寶器物,沿牆壘砌的金銀,一室室連綿向內,雖蒙塵埃,卻仍熠熠生輝。最里側堆放的卻是許多樟木箱子,戰青小心打開,皆是書畫經文,甚至還有失傳已久的真跡。而在地宮最內,則是一座金塑佛像,端端正正地供著七寶盒,想必便是伽羅曾提起的佛骨舍利。
這些寶物封藏數百年,重見天日時,舉朝震驚。
謝珩既知其中巨富,不止派了戰青親自過去,所選的隨行將領皆是忠正心腹。
開春時,這批寶藏由百餘輛車馬押送,抵達京城。寶藏重兵過處,雖有人蠢蠢欲動,卻在戰青等人嚴密提防之下未能生事。
那地宮來處無人知曉,但其中除了能充盈國庫的金銀珠寶外,亦有許多經書文冊,據朝中飽學之士鑒認,斷定其中大多是出自曾繁榮富庶的阿耆。
湮沒在遙遠塵埃中的名字再度被人提及,漸漸傳遍京城內外,謝珩為之特地修建藏,名字取得直白,就叫阿耆遺珍,御筆親書匾額,矗立宮牆之下。
北涼鷹佐聽聞,再度揮兵南下,被蒙旭射殺在虎陽關外。
而在京城,謝珩安頓了珠寶文冊之後,將佛經盡數挑出,半數交有司謄抄散布,半數交予鸞台寺珍藏,而後擇日親自護送佛骨舍利出宮,供在鸞台寺中。
鸞台寺雖處於京郊,卻是謝珩母妃和南風當年最愛進香之處。譚氏自伽羅出閣後也常來禮佛,待伽羅誕子,處境平順之後,索性搬來寺中,受持五戒,以優婆夷的身份住下,禮佛誦經之餘,閒覽河山,或進宮陪伴伽羅。
算起來,這座鸞台寺跟伽羅的緣分確實不淺。
這回出宮,她還特地帶了蓁蓁過去,陪著譚氏在鸞台寺住一晚,次日再回鸞。
又是一年陽春時節,山道兩側綠蔭漸濃,春水漲起,泉石叮咚。
御駕行過郊野,山巒青翠連綿,農人耕種正忙,有遊人踏春賞花,紙鳶高飛。
伽羅與謝珩同乘,嬌軟的小公主坐在謝珩膝頭,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馬車緩行微晃,伽羅昨夜睡得晚,這會兒犯困,便靠在謝珩肩上,昏昏沉沉地打盹。車駕之外,戰青和劉錚率侍衛守護,隱隱傳來說話聲,像是陳光的聲音。
清淺睡夢中,伽羅嗅到道旁的清新草木香氣,漸漸又是入城後市井間的氣息。恍惚想起那年上京,也是這時節,她靠在嵐姑懷裡,車廂外陳光與人低語。而今陰霾散盡,春光重回,伽羅抱著謝珩的腰,心滿意足地嘆息。
嘆息未罷,臉上被蓁蓁柔軟嬌嫩的手指頭碰著,不由醒來。
睜開眼睛,女兒被謝珩雙手舉著忽上忽下,笑得那肉嘟嘟的臉蛋都紅了,藕段似的手臂隨之輕擺,掃過謝珩的髮髻,掠過她的臉頰,柔軟溫暖。見她醒了,蓁蓁笑得愈發開心,玩夠了,才伸著小胳膊往伽羅懷裡鑽。
伽羅就勢抱住,便聽謝珩湊在耳邊低聲道:「方才做夢了?」
「這也能瞧出來?」
謝珩在她唇上一啄,「忽然抱緊我,必有緣故。」
「是迷糊中想起了舊日的事。」伽羅任由蓁蓁攥著她的手指玩,掀開側簾,「那年上京時,也是二月仲春,卻因虎陽關之敗,民生凋敝,百姓如驚弓之鳥,連朱雀長街都格外冷清,商戶閉門,走販也不見蹤影。如今卻是另一番模樣,你瞧——」
車廂外春意正濃,低拂的柳絲掩映下,閣樓鱗次櫛比,商鋪門窗洞開,檐頭掛著的朱紅燈籠仍舊鮮艷,似在回味上元燈節的喜慶熱鬧。百姓雖不敢出來犯路禁,卻都聚在兩側窗畔,欲睹聖顏。明媚春光下春衫鮮麗,笑語隱約,初露安居之態。
暖風乍起,吹動雜花生香,燕兒繾綣低繞。
伽羅靠在謝珩懷裡,瞧著簾外盈盈微笑。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