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儀從沒見過這種場面,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多穿著警察服飾的西洋面孔,旁邊坐著幾個戴眼鏡的洋老頭,神情陰森嚴肅地盯著她。
都是從租界裡出來的。
其中一個白鬍子老頭,中文說得很流利,燕儀大概聽明白了他們找她的目的。
不知從哪兒傳出了風言風語,說那天晚上,燕儀在某大樓槍殺了一個洋人,那個洋人並不是什麼強盜,而是使館裡某個高官的朋友。
面對這麼多嚴肅的異國面孔,燕儀不可遏制地感覺到緊張,手心直冒冷汗。
白鬍子問了她很多個問題,燕儀只是搖頭,說自己一概不知。
沒過多久,燕儀肩上卻忽然一沉。
沈譽卿搭著她的肩膀,懶洋洋地開口:「我還以為什麼呢,沒有真憑實據,就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
白鬍子洋人扶了扶眼鏡:「沈先生,配合使館的調查,是省府應盡的義務。您不會忘記北洋那邊發來的電報說了什麼吧?」
「少拿那邊來壓我,我們的公民沒有義務接受你們的無端懷疑,」沈譽卿淡聲道,「除非你們有確鑿的證據。否則你要強行扣留我太太,我也可以起訴你們。」
說著,他挑了挑眉,唇邊噙著一絲冷笑:「你們真的希望把這樁案子翻到檯面上嗎?」
白鬍子一時語塞,緊緊皺著眉頭,盯著沈譽卿。
「這……我們沒有冒犯夫人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一下情況。」
沈譽卿笑了笑,雙手扶著燕儀的肩,歪了歪腦袋,用英文說道:「你看看我太太的模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連槍都不會拿,蚊子也拍不死一隻,你覺得她有可能殺人嗎?」
在場眾人齊刷刷看了過來。
只見燕儀坐在椅子上的身影瘦弱單薄,似乎風輕輕一吹就能把她刮跑,秀麗的臉龐蒼白得好像沒有一絲血色,那雙黑亮漂亮的眼眸看起來泫然欲泣。
又看她的神情,悽惶無助,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愁緒。
漂亮但懦弱。
看起來確實沒有殺人的膽量。
不過洋鬼子們見多了外表與性格反差極大的人,這個沈太太雖然看著柔弱,卻未必做不出那種事。
只是眼前沈譽卿咄咄相逼,他們又沒有真憑實據,僅憑流言蜚語,根本沒辦法把她留下來審問。
畢竟聲州還是沈譽卿的地盤。
他們死了一群人,已經吃了啞巴虧,本想借燕儀的事情打擊一下沈譽卿的氣焰,但是現在看來,只能作罷了。
直到坐上回醫院的車,燕儀還心有餘悸,整個人都蔫蔫的。
「嚇壞了?」
燕儀臉色有些蒼白,靠著椅背,低聲道:「這件事算塵埃落定了吧?」
「便宜他們了,」沈譽卿寒聲道,「上面壓下了前因後果,不讓我們追究責任……不過,幸好那天當場就把那群人給解決了,沒給他們逃跑的機會。」
「既然敢在我沈譽卿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為,那就把命留下。」他說得輕描淡寫,語氣簡單得像在談論今天的天氣一樣。
車裡安靜了一瞬,半晌,又聽沈譽卿道:「你用的是什麼槍?」
燕儀愣了愣,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自己對洋人開槍的事。
「我也不知道……是那個人帶來的,他要開槍打我,我才學著他的樣子亂按的。」
沈譽卿忽然用手撐著腦袋,側身靜靜打量她,瞳色愈顯幽深:「我記得你拿走過我的槍吧?」
燕儀渾身一震。
「我殺林天北的那晚,你不僅砸暈了我,還順走了我懷裡的槍,」沈譽卿慢聲道,「我早知道你這個女人,不是個省油的燈。」
「……我只是想要個防身的東西。」
「那把槍還在嗎?」
「在,你要拿回去?」燕儀心裡有些不情願,雖然她還是不會用那把槍,不過有了上次的經驗,或許可以回去試試。
就算還是不會用,她也可以留著嚇唬人,就像之前遇到醉鬼時那樣。
沈譽卿卻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現在會用了嗎?」
「不會。」
「沒出息,那洋鬼子白給你練手了。」
有時候她真覺得沈譽卿應該把嘴縫上。
燕儀緊緊抿著唇,扭頭看向窗外,一時間產生了找人教自己用槍的衝動。
不過她認識的人不多,會用槍的就更少了,她能找誰呢。
劉風?
燕儀盯著窗外飛快掠過的景物,感到一道銳利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她頭皮發麻,知道那是沈譽卿在看她。
他維持這個面對她的姿勢已經很久了,似乎還有話要說,卻沒有再說開過口。
他到底想幹什麼?
雖然燕儀很疑惑,但一般情況下,她還是不想主動招惹這個人,於是車剛到醫院,她便急忙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轉身的剎那間,正對上沈譽卿黑漆漆的瞳眸,他唇線平直,眸底不知為何,泛起了些許寒意。
是生氣的前兆。
雖然早知道他陰晴不定,但每每面對這毒蛇般森然的目光,燕儀都忍不住渾身一凜。
她迅速垂下眼帘,邁步離開。
辦公室里,劉風早已等候多時。
「先生。」
沈譽卿推開門,沉著臉坐下,劉風遞過來茶水,他敷衍地抿了一口:「突然找我有什麼事?」
「您之前吩咐京城那邊查的事,有消息了。」劉風掏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遞到沈譽卿面前。
沈譽卿猛地抬眸,幾乎有些不敢拆開手裡的信封,他摩挲著那粗礪的牛皮紙,眸光一斂。
沈譽卿緩緩撕開信封,展開裡面的信紙,上面詳細地寫了整個調查經過,還附上一張照片,裡面的人是個坐在搖椅上抽大煙的老婆婆。
她就是教燕儀那些歪門邪道的人。
沈譽卿長眸微眯,一行一行字往下看,握著信紙的手竟有些發顫,眸光里閃爍著偏執的光。
此時的心情,說不上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麼。
他馬上就要知道,燕儀給自己下了什麼蠱了。
她究竟想對他做什麼?
他馬上就要得到答案了。
沈譽卿攥緊手中的信紙,眸色愈加晦暗,目光直直地往下掃去。
半晌,他忽然頓住。
沈譽卿的瞳孔驟然放大,呼吸變得紊亂起來,心跳快得驚人。
「……情蠱?」
他整個人僵在原地,眸底的晦澀凝固住,一時間,大腦一片空白,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地。
什麼意思?
什麼叫情蠱?
情……蠱?
沈譽卿呆愣愣地坐著,眼神有一瞬間凝滯,心頭湧上一個讓他渾身戰慄的猜想。
忽然間,他低下頭用力地展著信紙,力道大得幾乎要把那薄薄的紙張扯爛。
沈譽卿眸色如血,大腦里像緊緊繃著一根弦,喘著粗氣,在那信紙上來回掃視。
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情蠱此物,逆天而行,種給意中之人,可求兩情相悅,恩愛廝守。」
沈譽卿目眥欲裂,眸底被驚詫和瘋魔的情緒填滿,腦海里緊緊繃著的弦終於猛地斷開來。
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