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斑點,炫目的幽光,螺旋攀升的通道。
「哐——」
各種顏料潑成的圖畫在黑色的幕布上閃爍,那光影與色彩在時間與空間的扭曲中不斷地變化著位置與圖層,慢慢拼接又分解。暫時停留下來的空白處,那深邃的空洞仿佛將平面扭曲成一個通往深處的孔道。
扭曲的色彩似乎在說著一個又一個字句。
「咚——咣啷——」
噪音,交織著的雜亂符號匯聚成囈語的啼鳴,他看見那一輪月亮,映照在那深坑的之上,而那山麓的邊緣處,紅色的血流匯成細線,那血色的池塘中央,躺下的人是...
「不!」
陸遠驚醒著爬起身,可周圍卻只有黑漆漆的一片。他仍然在那個地穴里,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他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時間又過去了多久。
陸遠只覺得煩悶,他又聽到了那令他不安的聲音,只是這次,這個聲音變得更加真實,聒噪到把他吵醒。
陸遠扶著牆,走到那盞燈旁,輕輕拉下了那塊金屬條。
微弱的燈光漸漸亮起,一切似乎沒什麼不同,一切似乎又變了。
琰仍然仰著面熟睡著,老崔...
「老崔?」陸遠看著那空空如也的的一角,毯子上的人早已消失不見。陸遠焦急地看向四周,可回應他的只有頭頂嘈雜的寒風。
...
廢料堆旁的人影因為緊張冒失地碰到了那些生鏽的金屬,他的手顫抖著,手裡的油箱總算是倒了個空,灑滿在了那堆破爛上。
他鬆了一口氣,看著眼前這的廢品山,他出神著,回憶與現實在他眼中流離撲閃。
他從兜里掏出了發火器,火光在他手裡閃爍。
「...」
他的腳步挪動了一下,他不想到時候被那升起的火焰灼燒到。
他輕輕抬起胳膊。
「老瞎?」
...
老崔久久不能入睡,他總是臉上掛著那輕浮的樣子,臉上的鬍子總隨著他誇張的面部表情抽動。
可到了這樣的夜晚,老崔也會這樣繃著臉,咀嚼著心裡的苦澀與彷徨。
他們回到了老崔最開始的地方。
這是否意味著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回歸了原點,都是徒勞?
老崔從前認為自己沒有什麼良心,只要能掙到錢,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不在乎琰從哪裡來,也可以裝作現在眼前的不合理都沒發生,他可以只在乎自己兜里的克朗有沒有變多。
可一想到清江,他的心就酸了一把。
老崔的頭好痛,他感覺外面那些金屬碰撞的聲音是故意在打攪他睡覺。
他站起身,決定把自己的情緒發泄在那廢品上。
老崔摸著黑慢慢爬了出去,厚實的大衣在這深夜的寒風裡此刻卻顯得那麼單薄。
他長長吐了一口氣,顯然這些廢金屬發出的聲音不是來自那風的吹動,而是來自另一種可能。
老崔看到了那黑暗中瘦削的影子,什麼液體正在被傾倒出,他看到了火光。
「老瞎?」
老崔清晰地看見了火光中映出的人臉,他怎麼會認錯,他不會認錯。
那驚恐的臉猛地轉過來,在看到老崔的那一刻,他拔腿便向著礦車的方向跑去了。
「老瞎!」
老崔追了上去,他的出現肯定並非偶然,老崔很快便意識到了一切。
老瞎的腿似乎不好用了,他跛著腳在沙漠裡奔跑,顯得那麼狼狽,那麼吃力。
「老瞎!」老崔的聲音越來越近,他伸出的手已經夠到了老瞎的衣角。
老瞎猛地轉過身,手裡的槍管指著老崔的面門。
「別過來!退後!」
老瞎咬著牙,額頭的青筋緊張地抽搐著,手裡的槍直挺挺地在空中打顫。
「老瞎...」老崔舉起雙手,示意著自己沒有惡意,「老瞎,怎麼了,是不是沒錢花了,在找活干。有困難和我們說好不好?」
「...」
老崔慢慢往前挪動著步子。
「在廢品市場下面賭錢輸了?沒事的,老瞎,放下槍,我們好好聊。」
老瞎沒有說話,只是手裡的槍握得更緊了。
「老瞎,不要犯錯,我們好好聊聊好嗎?」老崔又往前進了一步。
「退後!」老瞎手裡的槍往前唬了老崔一下,咆哮著,「老子叫你退後!」
「好,我退,我退。」老崔往後倒了一步,繼續好聲好氣地說,「我就在這和你說話好嗎,老瞎,你看我手裡什麼都沒有,我手還舉著。」
老瞎咬著牙,仍是緊緊抓著槍不放手。
「你在賭場裡對嗎老瞎,花光了錢,被抓住了?」
老瞎猙獰著臉,咬著牙眼眶卻已經紅了。
「他們打斷了我的腿!他們要打斷我的另一條腿!」
「老瞎...」老崔仍然試圖安撫老瞎,「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幫你,老瞎,你還有我們。」
「我回不去了!我欠了錢,我欠了好多好多錢!」老瞎神經質地叫著,「瑞安答應幫我還清,我瞎了眼,斷了腿,我還能從頭再來!」
「老瞎,不要做傻事,你和我都犯過錯,不要再錯下去了。」
「我沒錯!你,你們,你們全都瘋了!我一開始就不該信你們的什麼狗屁計劃,什麼未來。我什麼都沒有了,你們還給我!拿你們的那隻畜生賠我!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媽的,念在舊情,老子放你一條生路!從我的槍口裡滾開!」
「老瞎...」
老崔步步逼近老瞎。
「嗯?你幹什麼!你以為我不敢開槍是不是——」
老瞎手裡的扳機沒有扣動,老崔已經撲了上來,扯住了老瞎的手臂。兩人跌倒下去,在沙地里扭打在一起。
「媽的崔志雲!你他媽鬆手!」
「老瞎,你真是瘋了!」
「給我滾!你他媽才瘋了!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麼會信了那個來路不明的紅毛小子,真是吃了屎!我從一開始就不該跟著你們,跟著那頭紅皮豬!你們把我逼成這樣,把我害成這樣!」
「琰給我們帶來的好日子,你一點都不記得?一點都看不到嗎!」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老瞎,你鬆手!」
「你以為我不敢開槍?你真以為我不敢開槍!老子和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你們都去死!」
老崔重重一拳打在了老瞎臉上。
「你!給!我!閉嘴!」
老瞎躺在地上,老崔直起身子又是一拳。
「都是...你們...害的。」
「你不要再犯錯了,老瞎!」老崔揪著老瞎的衣領,聲音早已干啞。
「燒了你們...把你們都斃了...」老瞎的腫赤著臉,已經說不清話,卻始終緊緊握著手裡的爆能槍。
「老瞎!老...」
一束光刺破了沙漠的黑夜,老崔的話到了一半哽住了,他聽到身後傳來鳴響,他感覺身後亮起了火光。
廢品堆被點燃了,那地穴上方的一切順著潑灑的汽油開始熊熊燃燒。
老崔低下頭,他感到乏力,有什麼東西從他的腹部流了下來,他下意識地伸手摸去,卻落了空,他的腰側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老瞎抬起頭,通過老崔腰部的空洞看到了那燃燒著的廢品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瞎大笑起來,「燒起來了,燒起來了!全都要死!你也被我打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礦車!礦車!我要發財了!」
老瞎張著那滿是血的嘴大笑著。
可又是重重的一拳落下。
「噗——」
這一拳讓老瞎手裡的槍都鬆開脫落了出去。
「額——」
又是一拳。
老瞎嘴裡的牙混著粘稠的血堵進了嗓子眼。
「咳咳咳——」老瞎下意識地咳嗽,可緊接著又是一拳揍到了他的臉上。
老瞎的喉頭卡著東西,他拼命地掙扎著,可是早已沒了力氣,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救...」
「老瞎...」那個聲音有氣無力,「你沒救了。」
「救...」
「我還記得你的槍老是啞火...我說...那把槍比你的年齡都大...現在不一樣了,換了一把槍,好用多了。」
「...」
「你還記得這裡...來這裡找我們。老瞎,那個時候你也是,嚷嚷著要錢。會偷偷把我壓在毯子下的錢拿走...趁我睡覺的時候...你怎麼都捨不得丟掉你那把破槍...即便是快餓死的時候,也不願意...咳咳...拿它換錢。」
「可是現在,什麼都...沒了。瞎子,你到底是瞎了一隻眼...還是兩隻眼都瞎了呢?」
「我好冷啊,老瞎,你把火放得離我太遠了。」
...
陸遠頂著濃煙,帶著琰從那燃燒的廢料中踉蹌地爬出,只消再晚出來一刻,陸遠和琰就會永遠被悶死在下面了。
兩人污黑著臉,從那小通道里滾動著出來,身後的廢料堆再也無法承受自身的重量,堆頂的材料一片一片燃燒著跌落下去,在一陣又一陣碰撞聲中傾塌。
「咳咳咳——」陸遠劇烈地咳嗽著,他身旁的琰正如夢初醒般大口呼吸著。
「謝謝你...救我。」
「別說了,老崔不見了,老崔呢,老...」
琰順著陸遠呆滯的目光看去,他也看到了,那不遠處的沙地里,火光映出的血泊里,那熟悉的兩人。
「老崔...老瞎...」
陸遠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他跌跌撞撞地,手腳並用地爬行過那冰冷的沙地,眼裡的淚早已止不住流了下來。
琰緊緊地跟住陸遠,他迷茫了,他感到無措,他看著眼前冰冷的一切,他無法理解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那麼酸痛,那麼沉悶,像從沒見過的雪,像水裡的一滴眼淚。
「老崔...老崔...」陸遠緊緊抓著老崔的手,可那溫度已經慢慢冷了下去。
「老崔...」
豆大的淚珠滴落在老崔側躺著的臉上,他身下的老瞎早已沒了鼻息,臉上的血污模糊不清。
「陸遠嗎...」
那將死的聲音再次從老崔的喉頭傳出來。
「你們沒事嗎...」
「我和琰都出來了,老崔...都沒事。我把你扛到車上去。」
「我睜不開眼睛了...我沒救了...」
「老崔...別說傻話!」
「太冷了...我熬不過去了...」
「會有辦法的,琰會有辦法的。我和琰都還在,你說對吧,琰!琰...你說說話啊!」
「...」
「前面的沙地...有塊大石頭...是我和老瞎最開始遇見的地方。」
「老崔...」
「把我們埋在那吧。」
...
日升,第一縷陽光從地平線上照進沙漠,大礦車前的土地,鼓起的兩座沙丘上淺淺地插進了一支槍,一條煙。
這裡安葬著崔志雲和老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