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支潰軍疲憊地穿過地下的最後一個隘口，疲憊地回到沙漠中的升降平台時，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個冰冷的夜晚。
士兵們大多沉默著，困頓與失望已經陪伴了他們太久太久，他們徒然地走在過去的營帳四周，意識到自己那原本熱鬧的宿舍可能就剩自己一人了。
燈火亮起，營地卻顯得那麼孤單，那種寂寞與悲愴讓每個人都無法忍受，人們不約而同地走了出來。第一個士兵動手拆掉了附近的一個板條箱，將它們堆放在了地上燒起一把火，隨後順勢在沙地上坐下。
越來越多的人慢慢湊了過來，他們圍著火光團坐下去，並將自己手邊的東西丟進了火堆里。
「你最喜歡的那個五十年前的歌手，我把她的照片燒給你了。」
「五天不洗衣服，哈，臭烘烘的，你的襯衫，留到地下穿吧。」
「喜歡吃罐頭，這下有你吃的了，我把我床頭一直藏的那幾罐，可都給你了，吃飽了上路。」
...
他們發出微弱的呢喃，說著各自的話，沒有對白，只是感慨，指甲蓋划過沙地的聲音是為數不多的旋律與寄託，這片土地上只剩下了微若塵埃的人們，他們或許曾想到過這樣的結局，但他們並未做好準備。
武陶在陸遠與琰的陪伴下走在沙地上，他看見了不遠處的火光，他試圖走近，他還有願望未了。
「我們，還剩下，多少?」武陶的聲音沙啞而衰弱，他只能在陸遠的攙扶下往前走，他的眼睛渾濁發白，他已經看不見了。
「軍人剩下一百不到，沒有統計兵種，因為幻獸已經全部陣亡了...只剩下，當時沒有下去的【利維坦】和【北極光】。」陸遠回答道。
「嗯...」武陶微弱地點了點頭，他試圖看向琰的方向，卻終究只能以腳步的方位確定一個大概。
「我們現在，不足以，對付總督了。我們，人力太少了。你還有...辦法嗎，你答應過我的。」
「嗯，我有。」琰的聲音從武陶的左後方傳來。
「是什麼呢...我害死了很多人，我付出了代價，可是，剩下這些人，我不想他們再無謂地犧牲了。」
「何必在意，武陶，你死後什麼也看不見。」琰回答道。
「我只是，想知道，一個答案。我已經無法償還...但我期盼一個——咳咳！死後的明天。」
「何必那麼執著，失去感知，失去一切之後，那些東西，又與你何干?」
「與我何干...哈哈，是啊，反正閉上雙眼，千年萬年，都是一晃而過，為什麼呢...是執念吧，我的壞毛病。」
琰嘆了一口氣:「你沒法見證，但是我還是讓你這把老骨頭安穩地閉上眼吧，你記得嗎，陳戶文有我的幻獸駕駛艙製作圖紙。」
武陶愣了愣，臉上只剩下花白鬍渣的臉抽搐了一下，隨後他恍然大悟一般笑起來。
「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這傢伙...哎，原來，我早就被你擺了一道，那些東西，都是你，算到現在的一手?」
「姑且是吧，獵物總會嗅著誘餌的味道前來，不論它最後是否中招，它都已經現身了。」
「那你怎麼確信，陳戶文會中你的招。」
「因為他眼裡只有武陶，沒有我。」琰的聲音淡然自若。
「好...好...」武陶釋然般微笑著，他繼續向前走，一旁攙扶著他的陸遠朝琰投去疑惑的目光。
「你們剛才，在說什麼？」
琰只是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靜靜陪伴著武陶走向了篝火處的人群。
那些士兵們注意到了靠近的三個影子，紛紛轉過身子，讓開一條道。
武陶的視野里泛出些許紅色，他看不清面前的人們，卻知道此刻自己正被注視著。
那已經虛弱地不能再虛弱，老的不能再老的指揮官挺起了腰杆，他的那節短袖在風中鼓動，指揮官清了清嗓子，用自己最後的力氣發出了嘶啞的聲音。
「士兵們。集團軍的時代已經結束，為了名利征戰的日子已經過去。我們，傷痕累累，我們，失去一切。我們坐在篝火旁面對這寒冷的夜晚，用腳邊的細沙將過去埋葬，用淚水將苦痛送別。我們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我們從前或許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而戰，可現在，都可笑地如同過往雲煙。我們本是同胞，是一生活在同一束陽光下的同一類人，只是，一道命令讓我們分割，一己私慾讓我們相殘。我們本該活在一個幸福的世界中，將殺戮與相殘列為禁忌，將武器化為食糧。我相信，我們曾經都有夢想與願望，在戰爭的概念出現前，那顆純粹的心絕不會是期許成為一名殺手，我們為那些冠冕堂皇之徒帶去財富，卻親手把自己的兄弟們埋葬。這樣的日子，我不想再有了，我的生命即將枯竭，我的努力付之東流，可我眼前仍然有這樣一團火苗，我的戰友們倒下的時候，楚河雄倒下的時候，它都不曾熄滅，而它現在，正在我眼前燃燒。我的戰友們，我的罪惡將隨我的死去一同燃燒進入烈火，可我希望，把我這無用的身軀再燒得旺些，直到你們來到那個夢想中的明天。」
人群注視著武陶，他方才說下那麼大一段話，已經用盡了氣力，他大口喘息著，仿佛下一秒就會倒下，士兵們緊握著拳頭，大聲呼喚著。
「武陶長官，請您下令吧！」
「請您下令吧！」
武陶知道，這是他這一生最後一個命令了。
「前往一號前哨站，占領巨構！擊殺，克里夫·威蘭德總督！」
人們振臂高呼，舉起了自己手，回應著武陶的命令，他們在烈火中釋放自己的憤怒與激情，將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天邊的陰影。武陶垂下頭，閉上了眼睛，嘴角最後露出微笑，沒了鼻息。
攙扶著武陶的陸遠吃驚地看向身旁的琰。
琰卻是搖了搖頭。
「不要聲張，慢慢退出去。」
在二人的擁護下，武陶慢慢退出了人群，重新回到了空無一人的沙漠中，在確認這個方向不會有來人後，兩人將他的屍體放在了地上。
「這傢伙，到最後，都利用了那些士兵...他真的相信自己會下地獄，他點燃的這把火，殊不知已經是風中殘燭。」琰看著面前已經死去的武陶，深吸了一口氣。
「他讓所有人為了他的夢想而戰，他也深信自己的夢想是為了他人。」陸遠站在琰的一旁說道。
「他成功了，他的一生直到結束都將他人與自己奉獻在自己的夙願之上，儘管他沒能親眼看到結局。」
「你怎麼看他呢，琰?」
琰沉默了一會，「特別的人，自私，卻正義，極端卻無畏。他...讓我看到了很多，想到了很多。」
「是好的方面嗎？」
「都有。但我並不願意受到他的影響。」
「好吧...關於武陶長官最後和你說的事，那是什麼，我一時間，還沒理解，你做了什麼嗎?」
琰蹲下身子，將一把沙子捧起，蓋住了武陶的身軀，「沒有，我所作所為你已經全部知曉，如果你仍然無法猜到，那麼到時候你也會見到結果。」
「哦。」
「現在，蹲下來，把這個指揮官安葬吧...他他大概不需要墓志銘，我們的最終結果就是他一生的寫照。」
「好。」
陸遠跟隨著琰蹲下身，在武陶身上潑著沙子，寒風吹過的沙漠裡，火光照亮不到的暗處，兩個在陰影中的人即將走上檯面，正式接管這支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