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並沒有回答,他聽到清江在他的身旁坐下,她的雙手撫過細沙,那碎末般的顆粒在一陣風中遠去,她的發梢拍打過陸遠的脖頸。
溫熱的觸感貼近了他的肩膀,清江側著頭靜靜地吐著字句。
「和我講講好嗎,這裡沒有別人。」
陸遠的身體顫了顫,最後那不安的手被另一隻更小的手緊握住,他跳動的心收縮了一下,最後終於鼓起了勇氣。
「我確實,聽到了。」
「是什麼呢,祂在和你說話嗎?」
「嗯。」陸遠點了點頭。
「但是你不願意承認,不願意面對琰,你害怕他了,你害怕他和你事實上並不走在同一條道路上?」
陸遠從未感覺清江的話語這般輕柔。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我隱隱感覺琰在引導我,他希望我變成什麼,或是——理解什麼?但我不想去認同,是他告訴我要學會自己思考,可我最後思考的結果卻是反駁他。」
「他想告訴你什麼,他試圖改變你什麼呢?」
「我不知道。」陸遠的聲音突然變得顫抖,「我感覺他在向我求救,那麼無助,那麼絕望。那個聲音,那麼懇切。清江,你知道嗎,我分不清了,我好糊塗,我不知道那個聲音是人發出來的,還是別的什麼,琰知道,但我害怕那個答案。祂從前對我發出音節,可我一個字也聽不懂,而現在,祂已經可以與我用相同的語言對話。」
「祂說了什麼呢?告訴我好嗎?」
「祂讓我救救祂,祂讓我拋下成見,希望我...不要恨祂。」
清江的手籠上陸遠的頭,她輕揉著,她獨自消化理解,不詢問更多,她怕刺激到陸遠,她從這些碎片的信息以及隻言片語中找到了陸遠的心結。
「你在擔憂,你和琰可能會徹底衝突。你害怕看到琰的真相,你知道他還瞞著你,不願意面對,不願意揭穿,可你知道那一天總會來。可是,陸遠,不論我們如何欺騙自己,如何延緩那個命定的時刻,我們總要面對,我們要面對琰最後的一切,接受或是毀滅,你害怕真相會很殘酷嗎?」
陸遠的聲音變得哽咽:「從始至終,他都對我們很好,他真的關心我們,他即便隱瞞著我們,也不曾有害過我們,沒有他,我沒有今天。」
「是啊,我和你一樣,都離不開他,所以,我們在心裡盡力為他找補,無視他的諸多問題,為他掩過飾非。我們仍然期待會有一個美好的真相,可是那揭幕的時刻來臨前,我們都會緊張和抗拒。陸遠,你記得嗎,你在地下和我說過,你那時候不清楚自己變成了什麼,我告訴你,無論你是什麼,都沒有關係。你的身份,是你自己定義的。我想,琰也一樣,我們認為他是什麼,他就是什麼,無關他的本質。」
「哪怕,他和我一樣,已經不再是人...」陸遠抬起頭,對上了清江微笑著溫柔的臉。
「你何時不再是人了?你一直都是,你是想說,你的身體會變化成蟲子,你就是個異種了?就算是,至少我沒見過。」
「我害怕那個樣子,自從琰給我注射了女王素以後,問題便接二連三。每當我接觸到高純度的紫晶,我就感覺自己的體液在激盪,在變化,那似乎是刻在基因中的...一種共鳴。它們彼此共生,彼此仇恨,扭曲心智,改變形體,我不只一次思考過,那些地下的蟲族,到底以前會是些什麼。」
「也許,答案就在眼前。」清江站起身,月光灑在她的側臉上。
「你...」陸遠抬起頭,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對方。
「如果你確信你與琰正在變得相仿,你想了解他,不如就試著探索自己,你或許會得到答案。」
「我...」陸遠有些躊躇。
「不要膽怯,我不會害怕你的樣子,無論你變成了什麼,我會緊緊抱住你。」清江伸出手去,陸遠那顫抖的手再一次被緊握住。
「答應我,不要走。」
清江的耳邊傳來微弱的哀求。
「我答應你。」
那是一塊被陸遠藏在軍徽暗格里的紫色石塊。陸遠猶豫了很久很久,四下無人的時候, 他便會將其拿出,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可他始終沒有踏出那一步。他渴望真相,可他害怕一切無法挽回,而現在,一個人給了他勇氣,在熱烈的擁抱中,陸遠將這顆石塊刺入了自己的手掌。
鮮紅的血在紫色的輝光中激盪,女王的細胞在刺激中被活化,它們奔走在血液中,並催化著各個器官展開著迅速的異變,陸遠將頭埋進清江的發尾,忍受著身體極速加劇的痛苦。
清江感受到,懷裡的男人正在發燙,他的汗水幾乎一瞬間就打濕了襯衣,她感受到抱著自己的胳膊正在變化,她低下頭,看著對方緊閉的雙眼,擔憂地等待著變化的來臨。
陸遠的身體幾乎擴大了一圈,他的衣物被撐碎,黑褐色的甲殼與鞘翅從他的背部延展,他的手臂萎縮並變態成了彎曲的枯瘦關節,清江閉上雙眼,緊緊擁抱著對方不鬆開,直到對方的胸膛生長出的硬物將其強行頂了開來。
清江向後退去,而陸遠的變化也走到了盡頭。
他那恐懼的雙眼中滿含淚水,已經變成了尖銳口器的嘴翕動著發出機械般的嗓音。
「清...」
不等陸遠說完,清江便再次迎了上去,緊緊擁住了他,她的手捧著他的臉頰,額頭彼此緊貼。
「我說了,我會抱著你的。」
陸遠哭了起來,他抽噎時發出的聲音顯得滑稽古怪,在一聲聲「咯吱咯吱」響中,清江笑了起來。
「你這聲音真滑稽。」
「是嗎,可我居然還能說話。」
「你不止能說話,你嘴巴上面還有人類的鼻子和眼睛,你的頭髮也還在,雖然...變硬了好多。」
「我還是直立的,我看上去怎麼樣?」
清江向後退了一步,看到陸遠穩定的情緒,嘴角露出微笑,她打量著,最後說:「太高了,變壯了,但是好醜哈哈,你的翅膀會動嗎?」
「我試試。」
陸遠彎曲著他的前足,後背的肌肉開始發力,卻始終不得要領,忙活了半天身後的鞘翅卻是絲毫未動。
「看來只是裝飾,也許我已經退化了?」
「我怎麼覺得是進化呢?你想想,變成這個樣子,是好是壞?」
「生存角度應該是好的,但是審美角應該很不好。」
「是嗎,你這樣也不是不能看。」清江捂著嘴笑。
「那我現在算什麼呢,半人半蟲,我好像是個殘次品。」
「你——覺得呢?」
「是人吧,可是,別人肯定不這麼覺得。生物學上肯定不是!」
「但是我說過呀,你可以自己去定義。」
「但我總會想嘛...你說,這樣會不會有生殖隔離?」
「你到底在想什麼?」
「沒有。」
「總之,我大概能理解了。」
「理解什麼?」
「說不定,琰也是這個樣子,更說不定,那些蟲子,本來也該是我們這個樣子。」
「你想說,它們原本,應該是人類?」
「至少不是蟲子。」
「可是,你要怎麼證明?」
「生殖隔離。」
清江臉拉了下來,「你到底是認真的還是故意的,你要是想試驗的話你這輩子都不會見到我了。」
「我只是...」陸遠撓了撓頭,可它那尖尖的肢體卻慢慢開始癱軟,在碰到頭皮的那一刻,竟無力地剝落下來,隨之而來的是全身大面積的分解。那些蟲子的部分如同枯朽的樹葉一樣慢慢腐爛開來。
「我——」陸遠感覺自己的身體一輕,順勢便栽倒下去,他撫摸了一下自己的鼻翼,卻發現自己鼻腔早已流出了大量的血。
「咳,我好像,變回去了,不能,長時間——」
清江連忙上前,護住倒在地上的陸遠,她試圖將一絲不掛的陸遠扶起,卻發現對方的眼皮慢慢合了上去。
「陸遠?陸遠!你怎麼樣?快回答我!」
「我好睏,好睏...」
清江搖晃著陸遠,卻發現他已經睡了過去,她貼近他的胸膛,依舊聽到了不緊不慢的心跳。
「呼,還好——」清江捏了一把汗,卻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漸漸靠近的喊聲。
「清江,我的值班結束了,你們在那嗎?我給你們帶了點吃的!」
那是妮蘭的聲音。
「等等,你先別過來!」
「哎,出什麼事了嗎?」
「等一下,你怎麼反而跑得變快了?」
「陸遠他怎麼了,怎麼倒在地上?」
「別過來啊!」
「哇!你們,你們啊!你們在做什麼啊!」
「你聽我解釋啊!等一下,你的吃的灑了啊!」